一场大雪,从腊月末下到了正月初,一直到了中旬都未曾停止,寒雪与新年同至,似乎昭示着康熙四十八年会处于凛冬之下,而皇家的人性悲歌像是才刚刚开始……
自查明胤礽先前万般疯魔行迹的背后,是有人暗中捣鬼,康熙对胤礽的恻隐之心一天强于一天。
饶是胤礽数次拒绝李德全的暗示,不愿意踏出咸安宫半步,不肯给康熙贺新年……可态度再坚决,也拦不住太后的探视,止不住亲情的思念。
太后这些天总是梦到姑太太(孝庄),本就藏不住话的她,在大年初一的宫宴上,带着哭腔拉着康熙的手絮絮叨叨一大堆,临了道:“皇上,姑太太哭着呢,哀家心好痛,她想胤礽,哀家也想胤礽,你不想么?”
这话问的康熙心头一颤,然一言九鼎的天子,已经率先低头一次又一次托人给胤礽带话,可胤礽就是不肯缓和态度,让他为之奈何。
对这个从小宠爱到大的胤礽,康熙如今愧疚到不行,太后这一问,令他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失了眠。
躺在床上,微闭双眼,想睡一觉,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宫宴上各色面孔,儿孙们疏离的疏离,热切的热切,冷漠的冷漠……内心千万思绪翻涌,最后太后那一问一字一句敲响在心头,胸口更是郁结难解。
朕不想胤礽吗?是他不想朕!这些天朕让人传了多少句话,他给过一句好话没?
算了,康熙像是劝慰自己,不想那逆子,和他生气不值得。
康熙躺了许久才感到睡意,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眼前却出现一个两鬓斑白,衣着华丽,仪态祥和,面容僵硬,端坐在桌前的老人。
康熙甚是奇怪,眨了眨眼定睛一看,不由一惊:“老祖宗……”
等康熙再次看,眼前白茫茫一片,刚刚的老祖宗已然不知去向。
康熙急忙爬起来惊呼道:“老祖宗,您去哪了?玄烨想您,想您啊。您让玄烨再看您一眼。”
叫喊着,康熙喘着粗气半坐起身,神情恍惚,对着熟悉的乾清宫卧房不知所以然。
“皇上、皇上……”守夜的梁九功,急忙在卧房外呼喊。
康熙明白过来,刚刚一切,不过只是个梦,对着外头喊了句,“无碍,无碍。”
“嗻!”梁九功朝满屋子的太监、宫女挥了挥手,一切又恢复静谧。
“老祖宗。”康熙呆坐在床,喃喃自语,“您也觉得玄烨做错了吗?可玄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老祖宗生前最疼爱的就是胤礽,临终前都不忘叮嘱苏麻喇姑和太后要照看好胤礽,可如今……胤礽被幽禁在咸安宫身不由己,老祖宗岂能不心疼?
康熙想着胤礽,越想越睡不着觉,干脆让梁九功服侍他起身,披着大氅、神情迷惘地踏雪就朝咸安宫而去。
子夜浓重的色彩笼罩着京城,寒鸦无声。
黑黝黝阴沉沉的咸安宫前,几片散雪飘着,格外显眼醒目。
拱卫的侍卫一见康熙人来,立马就要打千儿行礼,却被康熙一眼神扫退。
康熙驻足在宫门口,听着里头交谈声。
胤礽时不时往火盆里添炭,水壶烧的滚滚作响,他就着旧抹布倒出水壶的热水,给太子妃斟了杯热茶,看着外头的雪道:“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的与人守夜。石静娴。就着雪水泡茶,咱们也过一过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的日子,来,喝一杯。”
太子妃把明曦放在摇篮里,抿了口茶水,不住地咳嗽,“你泡了些什么,怎么这么涩……”
“不会啊,我特地加了糖,怎么会涩呢?咳咳咳……呕……”胤礽刚辩解了一句,就被茶水给呛住了,又涩又苦。
太子妃嗤笑道:“你把盐当了糖,又把碎茶一股脑泡了……不苦涩才怪!!!我的爷,寻常百姓家的粗茶淡饭,可不适合您,坐着吧,我来泡茶。”
胤礽脸一红,他哪知道罐子里的是糖还是盐,他就是看太子妃曾把罐子里的东西撒在锅给他烧过汤,以为是好东西可不就……
太子妃适时出声,“寻常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糖可不常见。了不得,生孩后卧个红糖鸡蛋,那糖泡茶的可没怎么见过!”
胤礽蹲下身烤火,心已然自闭。
康熙便是此刻进的屋,太子妃放下茶壶,跪地行礼,“皇……给皇上请安。”
“起,起来吧!”康熙打量了眼太子妃,瞥见手上涂了药的冻疮,眼眶一湿,沉声道:“你受苦了。”
胤礽低头看着康熙进屋,坐在火盆前丝毫没挪步。打康熙一进门,胤礽心里就不好受。
太子妃识趣儿地抱着明曦进了房,留康熙、太子面对面独处。康熙缓步走到炭盆前,伸出手烤火,微微坐正身子,道:“为什么不抬头看朕?”
现在的胤礽和以往的太子截然不同,光是衣服就能看出来,以前是绫罗绸缎,今日却是粗布衣料。
胤礽闷着头道:“回皇上,胤礽重罪在身,不敢抬头。”
康熙鼻子酸了酸,自顾自说,“朕睡不着……一闭眼,就梦见皇玛嬷、额娘、皇后……一闭眼就是她们,她们都不欢喜……”
胤礽猜出康熙要说什么,泪不自觉落下,炭火晃了晃,又烧了起来。
康熙心中更加沉重,“胤礽,你皇玛嬷问朕,想不想你?”
“朕不想,不想,可能吗?你是朕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胤褆总说朕偏袒你,暗戳戳骂朕不在乎他。朕总是无法反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总是比其他孩子更在乎些。朕知道,你怪朕,可朕怎么办?你坐在朕的位子上,就当明白什么是高处不胜寒,什么是人心难测……”
胤礽没法不动容,强撑着别过头,冷笑着像是嘲笑自己又像是讽刺康熙的惊诈:“在您心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说不在乎手足之情,对病重的小十八不闻不问,我倒要问一句皇阿玛,哪些去十八营帐前探望的人就有真情实意?我和小十八差了二十多岁,一年到头见不过五面,手足之情能有多深?你说坐在你的位子上难,那坐在我的位子上呢?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做的是太子,您懂吗?儿子很想问一句,到底我做了什么,让您如此疑心于我?!”
胤礽越说越激动,康熙也后悔,人有脸树有皮,不禁有些动了情:“是皇阿玛错想了,很多时候朕看的透旁人的心思,可更多的时候,人心隔肚皮,朕容易陷入猜忌、疑心之中,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假的也成了真,朕无法相信任何人。保成,原谅皇阿玛一次好吗?”
胤礽的泪忍不住又流下来,沉默片刻后,哽咽着道:“皇阿玛,您回去吧,大过年的,别到处跑。”
胤礽的心很乱,他知道眼前的康熙是真心悔过,如今是放下面子主动求和,但、但有些事儿发生了,就没法抹去痕迹……然而,几十年的父子情,也不是那么容易断个干净的。
“好,朕,朕先回去了。”康熙内心很是激动,保成肯说出这句话,就是软了态度。
然过犹不及,应点到为止,“保成啊,新年咱爷俩可以不一块过,但元宵总得去你皇玛嬷那儿吃碗汤圆,她老人家想你的紧。”
“知、知、知道了。”胤礽垂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