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太后、太妃一人一副叆叇(古代的眼镜),细细翻动手上的文抄,一边看内容一边谈论着什么。
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宜修福身行礼,两人才反应过来,连连招手把人叫至身前。
太后指着文抄道:“这个月文抄谁负责的?哀家瞧着没上个月好看,里头的故事没什么新意。”
太妃连连附和,又问:“你府上的侧福晋(甘淑仪)和庶福晋(李静言)忙什么去了?这俩月都瞧不见人,打牌都凑不起人!”
宜修轻笑着一句一句的回话,“这个月轮到温宪,小老虎爱听乡间轶事,就没印上个月的聊斋文;侧福晋和庶福晋回娘家小住,淑媛、淑妍喜欢外祖家,多住了些许时日,明儿就回来了。”
太后想起小老虎,只得嘟囔了了句,“哀家还是喜欢那位蒲先生的聊斋,下回还得继续印。”
“好,孙媳回去就给简郡王传信,让他多上点心。”宜修止了这个话题,直白地说:“皇玛嬷,梧云珠也到年岁了,孙媳想请您镇个场。”
“镇场?”太后、太妃也爱做媒,就是不明白镇场与梧云珠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大哥幽禁在家,难免有些许个小人轻看梧云珠,觉得大哥幽禁,梧云珠算不得金枝玉叶,怕有人错了心思,想让您接她进宫小住。”
太后、太妃转了转眼珠,活在宫里大半辈子,怎会不清楚,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乃人之本性。
知晓宜修的考量,太后攥着一方锦帕,叹着气道,“明儿让梧云珠和你府上侧福晋一块进宫。自小十出嫁,慈宁宫就少了笑声,十五六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活泼又俏丽,哀家最是喜欢了。”
这话就是说,梧云珠的婚事,她一定会帮衬到底,谁也别想委屈了这孩子。
皇上哪儿有想法,让他来自己面前说道,外人没资格说三道四。
宜修脸上挂着温顺的笑容,“有皇玛嬷照拂,梧云珠将来一定能幸福美满。”说罢,从剪秋手上接过一只剔红的锦盒,“孙媳淘了点好东西,请皇玛嬷掌掌眼。”
康熙自诩孝顺,对太后的供养可谓是天下独一份,老太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她就喜欢晚辈真诚的讨好。
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老四媳妇总记挂她这个老太太,什么好东西都不忘拿来给她瞅瞅,这一点,比宫里头这些妃嫔做的都好。
太后、太妃拿眼角睨了一眼,大吃一惊,委实是好东西。
锦盒内大红绸上,是一只剔透无瑕的白玉宫碗。
质地细腻,比是羊脂玉!
碗只有巴掌大,但羊脂玉宫碗难得,且宫碗壁薄如纸,碗外壁上还浅浅雕着出蛟龙戏水的纹样,雕得龙身上的鳞片都清晰分明。
用料珍贵,巧夺天工,薄透的碗壁上雕琢如此繁复的花纹,等闲都难得一见。
蛟龙戏水羊脂玉宫碗,也就皇家能有几件,老四媳妇寻摸这个也不容易。
老太太越看越高兴,看向宜修的眼神更柔和,高兴地让身边的嬷嬷去开库房。
做长辈的也不好只进不出,库房内最新的料子、珠宝头面、翡翠摆件各样都挑了十多件,凑了足足五大箱,决意不让孙媳吃亏。
宜修忍不住笑了,这碗如此珍贵,乃是胤禛封亲王那日康熙赏的,送给太后乃是借花献佛,得的赏赐却实打实是自己的,这一波……净赚!
慈宁宫这边相谈甚欢,毓庆宫书房内兄弟泪眼婆娑。
胤禛和宜修想法一致,今儿也来探望太子,心越发突突个不停,总觉得要出事。
书房内,太子一见面就呵呵笑道,“你来瞧二哥,二哥很开心,往后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不多了。”
“二哥……”胤禛有心劝解,却被太子挥手打断,压低着嗓子,“兵法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你甭替我们父子俩操心,很多事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我和皇阿玛之间,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胤禛眨巴着眼,心下诧异:二哥今儿……不对劲儿,极为不对劲。
太子手剔指甲,长舒一口气后,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兀自聊起前些时日,康熙颁下轮流蠲免天下赋逋诏旨,“今年开春早,相比山左、山右能丰收。皇阿玛思虑,怕谷贱伤农,欲命海关总督,将当年厘金全部用来籴粮。主意是不错,但国库里就没了进项,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安徽、苏北等易旱易涝省份,盈库山积都是存粮,下个月你再走一趟河南、山东、陕西,严令各省藩司逐库查验险房漏屋,防着粮食霉烂,再将陈粮分补口外各驻军,调拨大批燕麦、高粱、玉米等运往漠南蒙古,端敏姑母和端静、恪靖她们,早就等这批粮食,充作清蒙军马的饲料。”
“二哥,我……”胤禛这几年到处奔波,每次回来不到两月,又被父子俩找各种借口支出去,他这次非要问清楚缘由。
“哦,对了,皇阿玛下令,四月巡行热河,又商议着打算从此滋生人口不再增加丁银,‘即以本年丁数为定额,着为令’,欲永不加赋、轮流免赋和永不增丁银(人头税)三管齐下,回头你和张廷玉用心操办着,不要误了民生。”
太子打定主意顾左右而言他,胤禛最在乎民生,在乎社稷,这些事儿都是要紧事,忙活起来,就没空操心自己和皇阿玛。
“二哥,弟弟一定好好办差,弟弟也想和你谈谈心,咱们兄弟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胤禛一脸的真诚,不复在康熙面前的糊弄假面。
太子上下打量着胤禛,三十多岁年纪,略显修长的身材,这两年四处奔波晒黑了些,但整个人也精壮了不少,比胤祺、胤佑那横向发福的身材好多了。
扑地一笑,说道:“老四,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没有处在我的位子上,很多事儿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明白,那种被压的喘不过气,那种被摆布到极致的无力感,永远都没法说清。老四,你好好当差,不该你操心的事儿,别掺和进来。我和皇阿玛之间,有些事儿跨不过去,有些事儿,也回不了头。走一步,是一步!”
胤禛眼眶红了红,鼻尖酸涩的很,不知该说些什么,早些年芝兰玉树一般的谪仙人,怎么就、就这般……他的二哥,何止是令人扼腕叹息啊,硬生生被逼得走上一条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