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子时。阴云闭月,大风忽起,城中东河上,水波翻涌,一艘乌篷小舟缓缓飘在上面,不久后,缓缓靠在了岸边的石阶旁。
船舱走出一人,一身灰色阔袖长袍,长须飘飘,两鬓微霜,看上去有四五十的年纪。
在船头立观片刻,男子跳上岸边石阶,这时船上,一名面色白净的小太监正在给船家付着银子。瞥见男子伸手矫健的越上岸去,急忙喊道:“哎呦,路大人,您慢点儿嘿,当心摔着!”
岸上的路振飞笑呵呵伸出手,接应小太监,口中说道:“老夫又不是花瓶,哪儿那么娇贵啊。”
小太监爬上岸,水边风寒,他扯紧衣裳缩着脖子道:“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监国定饶不了我。”
“潞王素有贤名,想来应是仁慈之主。”路振飞与小太监一前一后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小太监是潞王派来接他的,自从被罢官之后,他无家可归,只能落魄的投奔苏州的旧友,寓居在苏州府,每日忧心忡忡,神思低迷。
自弘光皇帝被俘后,他也曾想过投奔潞王,但是一直有些犹豫,因为自己当初拥立了福王登基,所以他怕潞王会对他有成见,所以迟迟未能成行。
当潞王派来的内侍宣读诏令时,他是既惊又喜,片刻没有耽搁,直接就奔着杭州倍道兼程而来。
潞王府。
朱常淓刚刚送走了张煌言,他与张煌言交待了许多关于组建黑冰台的事情,并且从王府拨银三十万两,作为其组建的经费。
得到了巨款的张煌言,登时信心百倍,连觉都不睡了,直接前往马府报道去了,六部的公署也一并借用了马府的园子。
“报!路振飞大人到!”一名侍卫在书房外禀报道。
“请至书房!”朱常淓心中一喜,没想到路振飞竟然来的如此之快。尽管不是非常了解路振飞,但是李宝告知他,路振飞在巡抚淮扬总督漕运时,官声不错,想来应该是个能臣。退一步说,被马士英排挤出朝廷的人,应该大差不差。
没多久,李宝亲自引着路振飞到了书房,朱常淓亲自在门口迎接,这让路振飞不禁感动不已。随后君臣二人便在书房聊了起来。
李宝站在门外守着,抬头望着若隐若现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风浩荡,掠过山河万里。倚门独立,几人共此一时。
西安府临潼县县城,一处破庙前,也有一人正在痴痴地看着当空明月。
王翦来县城已经两天了,这两日他过的异常困苦,但他已经基本弄清了此时自己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年代。
进城的第二天,王翦被城中的恶兵一通毒打,只因在街上多看了他们一眼。被打的头昏脑涨的王翦被一名过路的落魄书生救了下来,书生将他安置到了城郊城隍庙。
身后的庙殿之中,书生正坐在火堆前,烤着一只从庙中抓来的老鼠,背上背着一个四方木盒。
“喂,你是哪里人?”书生一边拨弄柴火一边问道。
“额是咸阳人。”王翦回过神,静静答道。
一阵沉默,书生将手中的老鼠举到面前闻了闻,看向王翦道:“过来吃点,不够我再去抓,这年头,这害物也难找了。”
王翦走到火堆前坐下,书生将烤的金黄的老鼠分了一半给他。
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啃了起来,脸上都很平静。
庙中一阵妖风袭来,吹得破窗吱呀乱响。
王翦忽然开口问道:“你背上那是个撒东西?”
书生一愣,警惕地看了王翦两眼,一手拉住肩上的裹布盯着王翦道:“骨灰。”
“不好意思,额失礼了。”王翦拱手抱歉,他知道当下的世道兵荒马乱,死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想来是书生的家人不幸遇害。
“无妨,天明我便要接着赶路了,倒是你这莽汉,好生保重自己吧,最近大西军正在北上攻打汉中,清人的陕西总督孟乔芳正焦头烂额,四处抓丁呢,当心被抓了去。”书生语重心长的叮嘱道。不知道为何,眼前的汉子总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所以他不禁多说了两句。
王翦听罢,点点头,抬眼问道:“你这儒生又是往哪里去?”
“延安府,天保县。”书生嘴里嗦着两根短小骨架,含糊道。
“天保县?”王翦不知道那是哪里,有些疑惑。
书生撩起袍襟擦了擦手,抹了抹嘴,反问道:“你这咸阳汉子竟不知天保县?就是大明的米脂县,咱永昌皇帝改成了天保。”
王翦只能憨笑着点点头,假装懂了,又接着问道:“你这是从何处来,看你衣衫褴褛,似乎路途遥远。”
闻言,书生面色一暗,神色瞬间黯然,眼中涌上些许悲伤之情。
沉默许久,书生说道:“我从湖北通城县九宫山一路北上,送这亡人魂归故里。”
“往北啊,额是想往南,还想着同路哩。”王翦有些失望道。
“往南?你这汉子往南作甚?莫不是要投明军?”书生好奇道。
王翦想了想,答道:“额是去寻故人,他在杭州城。”
杭州?这可路途遥远啊,而且听说多铎已经统军占领了南京城,杭州城估摸着也凶多吉少了。书生思索片刻,建议道:“路途艰险,况且清军正在南征,此时的杭州说不好已经被攻破了。你若是想去,还是先下湖广保险一些。”
“多谢指点,天一亮,额再歇息片刻就启程。”王翦起身,寻来一团干草铺在地上,准备小憩一阵。
书生也扑灭了火堆,靠在墙边闭眼休息。
庙外,隐约能听见纷杂的马蹄声,呼喝声,断续不绝。
清辉透过破窗洒在了庙中的遍布蛛网的塑像上。
静静躺着的王翦心中在默默盘算着南下计划,他身无分文,又不熟环境,有些寸步难行。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得请教一下那书生。
正迷迷糊糊的书生听到有响动,顿时惊起,下意识地从靴子中拔出了一柄短刃。
“是额,额要走了。”王翦平静地向书生辞行。
“吓死我了,天亮再走不迟,深更半夜,路上危险,着急作甚?”书生收回短刃,轻抚着胸口说道。
“额要南下,怎么走安全?”王翦站在庙门口,他知道这书生能安全的一路北上至此,一定有自己的独门本事。
书生眼珠一转,心中不禁暗道:这汉子竟也没有那么憨愣。
“看你身形壮实,我建议你翻终南山到山阳,再越商洛山入湖广境内,千万别靠近汉中。哦对了,山中贼多,多加小心。”
书生就是沿着这条路线北上的,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好在他机智多谋,活了下来。
“多谢指点,告辞了,后会有期!”王翦记下了路线,当下准备离去。
书生忽然觉得这汉子不像是个寻常农夫,便顺嘴问道:“喂,汉子,可留姓名?”
正转身出门的王翦顿足,昂首望着漆黑的夜色,沉声坚毅道:“王翦。”
书生听后一愣,王翦?那不是大秦的将军吗?这汉子竟与其重名,真是神奇。
没有多想,书生便拱手道别,说道:“在下顾君恩,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