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残雪未消。
野村之中,炊烟袅袅。
村中有人家十余户,丁口几十人,算不上大,但因远离县城,处在深山老林中,十分偏僻,所以倒也平静。
平时很少有外人进入村子,宛如一片世外桃源。
为了防范山匪盗贼,村民们齐心合力,环绕村子扎了木围墙结寨自保。
村中的道路东西贯通,两头有出村的大门,门楼上平日都设有放哨的人。
挨着东门的人家,男主人是一名猎户,北地冬长,即便是三月,这山中依然寒冷,需要时不时进山打猎,以补充食物。
男子穿了皮袄,取了弓箭,装了一壶水,带了两块干粮,便离开了家。
东门楼上,放哨的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此刻正缩在火盆前,打着瞌睡。
男子来到门下,将放哨的孩童唤醒,数落了两句,便打开寨门,准备外出。
不曾想,寨门一开,就见一人正靠在门柱边,蜷缩成了一团。
男子一惊,急忙上前查看。
放哨的孩童也敲响了警钟,靠近东门的几户人家的男子纷纷持械出门匆匆聚来。
门外之人,是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青年人。
他此刻昏迷不醒,身上的衣衫靴子皆已破破烂烂。
猎户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青年额头滚烫,浑身高热,正打着摆子。
这时,村中的耆老带着村民也赶来查看情况。
“显吾,这娃在打摆子,先送你家救人!”
族老见状,连忙对猎户说道。
猎户点点头,立刻将背上的弓箭解下,递给了看门的小五,然后背起青年向自己家中奔去。
族老吩咐族人关上了寨门,便赶往了猎户家中。
回到家,猎户将青年人安置在了热炕之上,猎户的妻子也赶紧用面巾为青年擦拭着额头降温。
族老略通医术,赶到之后,为青年把脉。
“显吾,你家中可还有草药?”
“没有了!”
“这娃儿是冻透了,得赶紧弄些草药驱寒。”
“叔公,额现在去采。”
“好,千万当心。”
猎户名叫王进宝,字显吾,这个村子中,都是他的族人。
他们原本边塞靖虏卫的人,但自崇祯末年以来,内地战乱连连,九边几乎崩坏,内有流贼,外有蛮夷,靖虏卫连连遭鞑靼骑兵骚扰,使得卫所荒废,军户内迁。
他们王家,世代军户,全族也从靖虏卫南逃,来到了西安府华阴县南的华山之中避世。
村子中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外人了,今日忽有陌生人至,族中上下都甚为惊奇。
王进宝匆匆出了寨子,往山中去寻草药。
他自幼习武,身手矫健,崎岖的山路,对他来说就是如履平地。
因为经常打猎,王进宝对山中情形十分了解,很快便找到了发汗的草药,采了几株后,又搂草打兔子,顺手掏了一窝野兔,赶在天黑前,返回了寨子。
见王进宝回来,守门的王小五急忙打开门,瞪着王进宝手中的野兔直流口水。
“宝叔,别忘了给额留点肉。”
“放心吧,给你留个大腿。”
王进宝笑着摸了摸小五的头,快步返回了家中。
房中,炕上的青年时不时的抽动几下,面色红热。
暖和的热炕令他浑身出汗,嘴皮干裂,晕晕乎乎地口中念叨着什么。
族老凑近细听,这才听清青年口中之言。
“山有......隰有荷华......”
“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孩儿一片愚忠......君父......可知否?”
听到青年的话语,族老大惊失色,瞬间从炕上起身,回首,将房中来看新鲜的族人全都轰了出去。
这时,王进宝走了进来,见族老往外赶人,甚是不解。
他将草药和野兔给了妻子烹煮,悬弓脱衣,问道:“叔公,何故赶人?”
“显吾,我们有麻烦了。”
族老面色凝重地站在炕边,对王进宝说道。
王进宝一愣,不就是救了个人嘛,能有什么麻烦?
他回头看了炕上的青年一眼,忽然一顿,嘶~
方才在寨门外因为青年满脸泥污没有细看,现在打理干净后再看,好生俊朗。
浓眉大目,面相宽厚,鼻梁挺拔,颇有贵气。
这不禁令王进宝心中大奇,忽然觉得这青年的身份,或不简单。
“显吾,此子不是常人,收留他,焉知祸福。”
族老叹息道,他们王氏一族安居在此,可不想因此惹上麻烦。
这个青年应当是王公贵族,落魄至此,必定是受清兵追杀所致。
若是因此惹来了清兵,家族必受牵连。
王进宝心中犹豫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炕上的青年。
“显吾,眼下官府缉查前朝旧臣甚严,你忘了去岁临潼的事情了吗?那临潼典史策反了马鹞子,一路南奔。陕督孟大人莅临临潼,听闻此事,将那县衙上下一干人等,以失职罪,尽数斩杀,传首全陕各县示众。”
族老的话,令王进宝心中一颤,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陕西,消息还是从华山外的村子中听闻的。
也正是这件事,影响了王进宝。
原本他是打算离开村子,前往西安投军,毕竟他一身勇武,不能白白荒废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他们这一脉宗族也不能世代隐居山野。
王进宝想去投在陕督孟乔芳麾下,为自己搏一个前程,好光耀门楣。
可听到官府海捕前明旧人,王进宝又退缩了。
因为临潼的事情,陕督孟乔芳下严令,但有事涉前朝者,不问缘由,一律皆斩。
现在的整个陕西,可以说是人心惶惶,就连“明”这个字,都已经成了禁忌之字。
眼前这个贵公子,万一是哪个皇亲国戚之后,那自己岂不是完蛋了!
王进宝想来想去,却一时没有了主意。
“叔公以为当如何??”
族老也是神情复杂,他生于大明万历初年,经历过张居正执政的那段辉煌时期,对于大明,他到底是心存不舍。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带着自己的族人隐居深山的原因。
他们,还没有剃发。
方才他在这青年口中听到了君父两字,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人在这种迷迷糊糊的时候,说的胡话却大半都是真的。
清醒的人才不会都说真话。
“先治好他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额也是这样想的。”
王进宝连忙说道。
族老闻言点点头,又坐回了炕边,忽然发现青年腰间系着玉佩,仔细一看,上面乃是龙凤纹,遂成一叹。
不久,王进宝的妻子端来了汤药,王进宝给青年喂下。
半夜时分,王进宝坐在房中的火炉旁,怔怔出神。
炕上,青年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在一片昏黄之中,青年慢慢睁开了双眼。
屋顶上,炉火映照着王进宝的身影。
青年偏头看去,知道是坐在炉边的男人救了自己。
听到炕上有动静,王进宝回头,见青年醒来,正静静望着自己,于是说道:“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相救。”
“不必言谢,你运气好,跑到了寨门前。”
“这里是何处?”
“华山深处。”
青年想了想,将头回正,望着房顶发起了呆。
王进宝起身,取来了一个陶碗,倒了一碗水,放在了炕头。
“你在此安心养病便是。”
“救命之恩,日后必定相报。”
王进宝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了偏房,回到主屋歇息。
青年缓缓起身,坐靠在了墙壁之上,端起那碗热水,慢饮起来。
......
一夜过去,天色刚亮,院中就传来了劈柴之声。
青年也已起身,换上了王进宝送来的棉袄长衫,脚上也换了新的皮靴。
打开房门,便可见山峰屹立,烟云缭绕。
见青年出来,王进宝擦了擦汗,微微点头示意。
青年也轻轻一笑,心中很是感激。
想来是自己命不该绝,窜入了这深山之中,倒在了寨门之外。
五日前,他茫然入世,来到了临潼城下,结果引起了守军的注意,看出情况不对,他先一步奔逃。
结果守军便开始一路追捕,他亡命东奔,窜入了大山之中,一路涉险,就在他精疲力竭之时,望见了这山寨,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最终昏倒在了门前。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王进宝的妻子端来了肉汤,青年连声道谢。
“公子如何称呼?”
青年正坐在屋中的桌前吃肉喝汤,王进宝也端着碗前来,坐在了门槛之上,边吃边问道。
王进宝还是忍不住,想知道青年的真实身份。
青年人一愣,笑道:“萍水相逢,在下只是个过客。”
“也罢,在下靖远王进宝。”
“记下了,救命之恩,在下日后必定重谢。”
“不用公子答谢,只是想告诉公子,旧祚已终,贪恋无用。”
听到王进宝的话,青年面上笑意渐无。
他放下了碗筷,神色怅然。
故国已终,是啊,我的大秦,已经不在了。
王进宝不知道眼前青年是哪位大明藩王之后,但他还是诚心规劝,大明已经亡了,还是面对现实为好。
如今整个陕西,都已成为了大清治下,哪里还容得下大明旧人?
不论你从前是什么王公贵族,改朝换代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公子也就是碰上我王进宝了,换了旁人,说不得要拿了你去向官府邀功。”
王进宝喝着热汤,口中含糊说道。
青年黯然一笑,没有回答。
真要是拿了他,那得送到当今国都供起来才是。
“显吾兄,我观你龙精虎猛,一身勇力,怎不去从军建功?”
“族老不让。”
“为何?”
“不想让我王家子弟事于鞑子。”
“鞑子?”
“就是清人。”
“原来如此。”
青年心念电转,便顺着这个话题,与王进宝攀谈起来。
交谈之际,聪慧机敏的青年也渐渐弄清楚了今朝大势。
原来,又是一番乱世。
青年不免一叹,大秦结束了五百年诸侯纷争,却不想今朝依旧兵祸连结。
王进宝吃完了肉汤,起身,当着青年的面拍了拍屁股,掸出一片灰尘,说道:“你痊愈后,有何打算?”
“你呢?显吾兄日后有何打算?”
“我啊,我还是想去投军。”
“在下准备向南,往吴越之地。”
“去江南?”
“啊对,江南。”
“那里可不太平,年节时,我去县里采买,听官府说,大清的豫亲王已经攻占了南京,正在向南征伐。”
“无妨,那里有我思念之人。”
“嘿!不会是想去秦淮河风流吧?倒是符合你这贵公子的纨绔习气。”
“哈哈哈,显吾兄,你看我这一身,何来纨绔之气?”
青年与王进宝相视而笑,两人一齐将碗筷送去了伙房。
午时,山中日光倾斜,是稍有的暖和时段。
青年正在院中晒太阳,这时族老匆匆寻来。
“显吾,可在家?”
“在家,叔公,何事慌张?”
“哎呀,不好了,华阴县的军吏来啦!”
“什么???”
王进宝大惊,官府的人竟然寻到了这里。
族老一脸忧虑地走进了院中。
“官吏怎么会寻到这里?”
“嘿!山外的怂蛋带的路!”
“官府何事?”
王进宝顿时紧张起来,目光看向了院中的青年。
青年听闻,却是不慌不忙的起身,走上前来。
“可是要拿我?”
青年问道。
“非也,乃是来征兵的!”
“征兵?”
两人皆是一愣,没想到竟然是前来征兵的,虽是虚惊一场,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久,村子东门,进来了一队辫子兵,身上穿着勇字军装,手中举着红缨枪,当先领队的,乃是一名身穿镶白旗盔甲的军官。
军官隶属于汉军镶白旗,是陕督孟乔芳手下的兵马,负责驻防西安,巡靖陕西地方。
很快,村中响起锣声,清军兵勇开始召唤村民在道上聚集。
族老带着王进宝与青年也来到了东门处。
只见那清军军官骑着高头大马,见人到齐,便一脸神气地喊话道:“本将乃陕督孟大人麾下,奉命前来此处征兵,尔村中青壮,十中抽五,发往西安编练。”
人群一片安静,十抽五,也就是说村中一半的青壮都要被拉走。
这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是要了命。
山中生活,开垦荒田,上山打猎,都需要男子。
抽去一半,还如何生活?
族老也没想到这般抽丁,遂上前行礼,言辞卑微道:“大人为国操劳,老朽深感敬佩,只是这即将开春,正当农忙之时,村中青壮本就少,再去一半,妇孺老弱便无法过活了。”
那军官闻言,看了老者一眼,也是皱眉道:“本将也是奉命行事,老人家,没了青壮,你们苦一苦尚能苟活,可是抗命的话......想必你们也知道当下陕西的形势。”
老者无言以对,这军官还算个人,说的话也在理。
只是老者心中好奇,据说陕西有那英亲王几十万大军,不知为何又要征兵。
难道是汉中那里吃了败仗?
见老者面有疑虑,那军官又说道:“额也是陕西人,不瞒乡亲们,陕西要来新的大人物,征兵正是为了发去这位大人物帐下。”
这个消息,早已经在官府之中传开,军中也有所耳闻,说是陕西要换帅了,但具体什么情况,他们不得而知。
陕督孟乔芳开始大举征兵,就是为了给这位大人物充实兵力。
族老深深一叹,回望身后王氏子弟,心中难过不已。
好端端的男儿,却要去效命于鞑子,杀戮同胞,真是造孽呀!
无奈之下,族老只好奉上了族中名册。
那军官开始在随机唱名点选。
被点到的王氏子弟都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出去。
王进宝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旁,青年低声问道:“显吾兄不希望点到自己吗?”
“不希望,纵此人所言是真,说到底,如此力度的征兵,必是因为战事不利,局势危急。况且新任之人难掌本地之兵,还需紧急征调,这上面,也是有大问题。”
王进宝悄声回答道。
青年惊讶不已,没想到王进宝竟然有这般见识。
清军的军官点走了一半的青年,却是非常巧合的没有点到王进宝。
一个时辰后,这些青年便离别家人,被清兵看管着离开了村子。
族老站在东门门口,看着瞬间冷清了许多的村子,心中仿佛在滴血。
王进宝与青年扶着心力交瘁的族老回到了家中歇息。
“显吾,汝欲去乎?”
“不去。”
“为何?”
“必是战局不利,前去白白送命。”
族老默然,王进宝是他最中意的族中青年才俊。
他一直不想王氏子弟为清军效力,可是大势如此,身不由己。
“显吾,叔公不拦你了。”
王进宝一愣,看向了族老。
族老一直禁止他去投军,现在怎么忽然改口了?
“叔公何意?”
“去西安,自荐于总督门下,以你之武艺,搏一参将之职,不在话下。”
王进宝沉默,立在一旁的青年闻言,看出王进宝已经意动。
族老怅然一叹,拉起了王进宝的手腕,又语重心长道:“你居将位,说不得还有庇护他们之力。”
此话一出,王进宝才明白,族老让他去投军,是希望他能想办法将族中子弟调到麾下,这样还可以庇护一番,以免白白送命。
“叔公之托,进宝记下了!”
“好孩子,举刀之时,勿忘祖辈世受大明之恩。”
......
三日后,王进宝与青年一同离开了村子,出山!
两人来到华山外的集镇,王进宝用族中给的银子买了两匹马,一匹自己用,另一匹赠与了青年。
青年身无分文,本欠救命之恩,又累赠马之情,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想要回赠,可全身上下,别无长物。
两人牵马并肩而行,来到了集镇出口。
前路苍茫,一条通北,一条向南。
王进宝对青年说道:“萍水相逢,就此别过了,再见面,也不知是何年月了,祝公子平安顺遂。”
“显吾兄恩情,在下此生铭记,日后若有机会,定会涌泉相报。也祝显吾兄此去从军,平平安安。”
青年本想劝王进宝再想想,毕竟事于亡国之敌,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可是转念又想到,王进宝所在的北地先是流贼,后是清人,大明的旗帜早已黯淡消逝,或许,他们都以为大明已经彻底灭亡了,清人已经占据了天下。
人各有志,青年便没有多言再劝,只祝愿王进宝平安。
王进宝躬身行礼,转身整理了一下马背上的长枪良弓,便麻利的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且慢!”
青年忽然喊道,匆忙从腰中解下了那块龙凤玉佩,递给了王进忠,并说道:“无以为赠,只有这块玉佩赠与显吾兄,以表心意。”
“如此贵重,这我不能收。”
“一片心意,还请显吾兄务必收下。”
王进宝犹豫片刻,明白是青年的答谢之意,便将其小心收入了怀中。
青年见状,释然一笑。
“临别之际,公子可否告知姓名?一别经年,或有重逢,恐难辨音容。”
“在下苏福,字念秦。”
“哈哈哈,好字!三秦之地,正是故乡。就此别过了,苏兄!”
“后会有期!”
说罢,王进宝策马飞驰,向北而去。
待王进宝的身影消失是视线之后,苏福也翻身上马,扎紧了衣裳,策马扬鞭,踏上了向南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