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战失利,刘良佐奉命移师城东,他所部一万人马如今堪堪只剩六千。
自己猛攻了半天,忽然传来多铎的命令,让刘泽清接替自己,这让他心中有些郁闷。
坐在帐中喝着闷酒,自从降清以来,自己原本的十万人马被削减成了一万,处处战事总让自己先锋,他心里知道,清军这是在拿自己当炮灰。
“将军,末将刚刚观察了一下,这东城墙上似乎守备要弱一些。”
“滚!”
副将在帐外大声说道,刘良佐顿时来气。
天色已暗,大雨停歇。
北城墙的激烈厮杀终于渐渐平息,身中两刀的方国安躺在担架上,被民壮抬了下去。
惠民药局以及城中医馆的郎中全部被聚集到了位于城东北的机神庙,那里是临时的伤兵营。
方元科陪着张国维检查着伤亡情况。
几个时辰下来,方营五千守军仅存三千不足,杨廷麟率领的总督标营两千人也只剩几百。
可以说是损失惨重,张国维的心揪了起来。
城墙甬道已经被血水染红,到处倒是断臂残肢,活着的士卒脸上满是呆滞与麻木,死去的人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远处传来清军收营的号角声,张国维循声看去,清军正在后撤,收兵回营,看来敌人也已经精疲力竭,无力再攻。
可凶残的八旗兵还没有动,今天只是多铎给他们的开胃菜罢了。
明日,才是最难熬的时候。
“制台,内阁与兵部发来文书,希望调陈洪范去守南城两门。”杨廷麟满脸血污,身上的官袍已经破烂,他虽然为一文官,但早年跟着五省总督卢象升四处征战,早已经习惯持刀上阵了。
今天杨廷麟一直亲自带队四处救援,化解了多次危机。
“兵部和内阁抽什么风?”张国维本来就已经压力巨大,听到内阁与兵部又整幺蛾子,不禁有些心力交瘁。
杨廷麟一声长叹,满脸忧心地说道:“制台,这恐怕是得了上意啊。”
“罢了,随他们吧,不知道那浙东的钱肃乐所部义军到了何地,若是能尽快赶到就好了。”
张国维愁容满面的望着远处正在撤退的清军,心中一阵唏嘘,他知道,一定是有人给潞王吹了风,调陈洪范去南城,这是想把手伸到兵权上来。
毕竟这在大明朝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文官手中总想捏着几个在外掌兵的武将作为自己的手牌。
长风乍起,星光璀璨。
小五的尸体已经被抬了下去,刘什长手中捏着小五留下的铜钱,默默蹲在自己的佛郎机炮旁,潸然泪下。
不远处,几名同乡的士兵背靠背坐在一起,一言不发,都在想着心事。
城头上,除了火盆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外,没有人声。
方元科与杨廷麟一道巡视着各部。
“把西城的人调过来,保险吗?”杨廷麟有些担心地问道。
“西城傍水,西湖是天然的屏障,清军在那边施展不开,调三千人过来应该问题不大。”方元科暂时接替了叔叔方国安的位置,署理方营军务。
犹豫伤亡过大,他思前想后,不得不将西城墙上的五千人抽了一大半到北城墙补充。
“其实不用这么冒险的,下面不是还有监国的直卫没有登城吗?”杨廷麟小声道。
方元科却停下了步子,有些好笑的看着杨廷麟,说道:“杨兄,你真是久在沙场,远离中枢啊。”
“何意?”杨廷麟有些不解,但确实如方元科所说,他离开朝堂太久了,不那么敏锐了。
“那一万直卫,是潞王殿下的安全感,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方元科见四周没有旁人,悄悄地向杨廷麟解释道。
话已经说的很直白,杨廷麟瞬间领悟,随即便脸色凝重地拍了拍方元科的后背,说道:“看来我还是继续带人厮杀吧。”
“杨兄,你可是个进士啊!”方元科瞪大眼睛难以理解,他还是头一次见堂堂进士提刀杀敌的。
“卢督师,乃吾之榜样,再说了,杀敌报国,何分文武,大丈夫当提三尺剑!”杨廷麟说的慷慨激昂,破烂的官袍下掩藏不住一颗炽热的心。
方元科不禁默默竖起了大拇指,这是第一个他打心眼里佩服的文人。
“明日,再战个痛快!”
“一言为定!”
两人说罢,便各自离开,他们还要安抚各自的部下。
民壮们挑着热乎乎的吃食上了城头,大饼热汤,扑鼻的香气顿时氤氲开来。
原本沉闷的城头渐渐热闹了起来。
那些麻木的士卒仿佛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麻木转变为了疲惫。
“来来来,弟兄们辛苦了,快吃点热的!”
“是啊,若不是军爷们拼命,咱杭州恐怕落得与扬州一个下场!”
几名带着家丁来的城中士绅一边慰劳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士卒,一边交谈着。
就在这时,一名老者带着一群学子们挑着担子登上了城楼。
“哟,这不是蕺(ji二声)山先生吗?您老怎么来了?”一名衣着华丽的士绅惊呼道。
“你等来得,老朽就来不得?”刘宗周一脸冷峻地反问道。
那士绅被一句话说的噎住,只能尴尬的拱手笑了笑,转身往别出去。
刘宗周长须飘飘,拄着拐杖,立在冷风中,看着双手颤抖,连碗都端不稳的士卒,心情复杂起来。
他曾经觉得,大明之患,发自内心,要想平患,需得治心,他向崇祯皇帝建言“今天下非无才之患,而无本心之患。”
然而,崇祯皇帝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
赋闲的这几年,眼看着国家沦丧,刘宗周想了很多。
“念台先生,您老这么晚,还亲自来,真是辛苦了。”
张国维闻讯跑来,见刘宗周的学生们正在给城头的士卒发放着烙饼,不禁心中有些古怪。
“玉笥啊,这火炮打得着鞑子吗?”刘宗周指着不远处的一尊火炮问道。
正巧,刘什长正靠在那里,听到了刘宗周的话,瞬间站了起来,在城墙上磕了磕手中的烟锅,指着刘宗周说道:“当然打得着,若是再好些,换了那大将军炮,定叫鞑子哭爹喊娘!”
张国维回头看了一眼,他知道这个老头,白天差点一炮轰了刘良佐,若不是佛郎机炮的射程有限,说不定还真将那刘良佐一炮射杀。
刘宗周脸色微变,见是个穿着黑乎乎烂棉袄的老卒,便缓缓上前。
张国维没有阻拦,也没有训斥,只是让开了道路,在一旁静静看着。
“哦?老夫以为用兵之道,太上汤武之仁义,其次桓文之节制,下次非所论,这火器终无益于成败之数。”
一顿之乎者也的输出,刘宗周翩然而立,就像是超凡脱俗的仙人,笑眯眯的看着眼前这个糙老头。
张国维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真是又高又冷啊,徒留清辉照人。
老刘挠了挠满是灰土的头,又一边往烟锅里压着烟叶,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听不懂,但我知道,火炮原本是咱明军的,鞑子没有,现在鞑子有了,用我们的火炮轰开了咱的城门,杀着咱大明的百姓。”
刘宗周眼角一抽,又急声道:“此乃圣学不兴所致!”
老刘头白了刘宗周一眼,有些无语道:“嘁,还特妈圣学,衍圣公的辫子都快齐腰咯。”
老刘说这话的声音故意抬高了很多,周边听到的士卒和民壮顿时一片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