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啊!”
站在镜前的冯厚敦只觉得心中凄怆,随即喉头一热,一口老血吐出,只觉天旋地转,晕倒过去。
陈明遇大惊,赶紧急呼察院杂役,去请药局大夫前来救人。
不多时,江阴众人闻讯先后赶到。
熊汝霖一进房就看到了滚落在地的乌纱帽,俯身捡起后便看到了被陈明遇揽在怀中的冯厚敦。
白发散落,嘴角的还在流着血。
阎应元也匆匆走近,偌大的汉子瞬间鼻头一酸,他太了解冯厚敦的压力有多大了。
他们这些阵前厮杀得倒也罢了,冯厚敦每日肩上挑着所有人的粮食,簿册上的数字每减少一次,他的心就要被揪起一次。
那慢慢减少的数字,就像是他倒下的倒计时一般。
“培卿,时局有变了,你一定要醒过来!”
“是啊,培卿!”
阎应元与陈明遇两人轻声唤道,他们三人的感情早已在这几十日的并肩作战中,亲如手足。
熊汝霖捧着冯厚敦的官帽,轻轻将其上沾染的灰尘弹去。
杂役引着大夫迅速赶到,众人合力将冯厚敦抬到了榻上。
药局的大夫诊断后,起身朝着榻上躺着的冯厚敦深深一拜,感佩道:“有公足壮大明威!”
“冯公真乃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啊,他本就身子弱,却硬生生扛着天大的压力,终究是将自己压垮了,唉。”
“老夫只能尽力而为了,若苍天有眼,老夫愿用残年换冯公转醒。”
说罢,大夫便开始为冯厚敦施针。
陈明遇转身,默默擦了擦垂在眼角的泪珠。阎应元离开了房间,走到了院中,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喃喃道:“千载朱弦无此悲......”
正这时,李九郎寻路前来汇报斥候传信,未近察院,就看见了察院大门外,四周满是江阴百姓,或坐或立,默默不语,都朝着察院内张望着。
许多人手中还拿着东西,有的一把黄豆,有的一根枯菜。
李九郎不知发生何事,小心从人群穿过,准备进入察院。
却不想忽然被人拉住了衣袖,回头一看,是个带着孙儿的老者。
“九郎,把这个带给冯公。”
老者说着,便掀开了挎在胳膊上的竹篮盖布,在一篮子的树皮中翻出了一个鸡蛋,小心放在了李九郎的手中。
李九郎握住鸡蛋,瞧见了那瘦骨嶙峋的孩童渴望的眼神,就像是被刺扎了一般的心疼。
听老者的话,应当是冯训导病了,李九郎想着实在不行自己想办法出城去弄点野味,这鸡蛋可万不能收。
刚想开口,却被老者按住,说道:“若不是冯公接济我等,老朽早已饿死了,救命之恩,一个鸡蛋又算得了什么!”
李九郎不是傻子,他看到那一篮子树皮,便知道这鸡蛋是老人家中最后的宝贝了。
但老人一番坚决不肯收回,他也只好答应,便拿着鸡蛋往院里去了,心想回头自己若是能弄到吃的再给这老者家中送一些去。
见李九郎走来,阎应元忙问道:“有消息了吗?”
“典史,清军主力的确是南下了,现在咱们东边的清军退驻杨舍营了,约有五万之数。西边的刘良佐也退回了常州府,南边无锡有清兵驻扎,封锁了水道。”李九郎回答道。
“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看来清兵是准备围困咱们了。”阎应元长出一口气说道。
“奥对了,兄弟们还打听到,清军换帅了,那狗多铎与博洛回南京了,现在统军好像叫什么......叶臣,对,叶臣!”
“看来清廷有变啊。”
熊汝霖闻声从房中转出,说道:“鞑子的朝廷看来也不是铁板一块,这其中恐怕有制衡之意啊。”
阎应元微微点头,他也看出了伪清朝廷这是怕多铎功高盖主,所以才换了人。
这也就意味着清军对江南的进攻策略会发生极大的转变。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新任的清军统帅叶臣应当是想直捣杭州,以迅速摧毁江南的民心军心。
江阴战事的成败最终都会安在多铎和博洛头上,叶臣自然犯不着在这里死磕他们。
“叶臣此人也是一员宿将了,不可小觑。”熊汝霖说道。
“但咱们总算能松口气了,得赶紧解决粮食的问题。”阎应元说道。
“主动出击?”熊汝霖沉吟起来。
眼下城中兵损将疲,光伤兵就躺了将近一万,能动弹的兵马撑死也就剩一万了。
驻扎在城北君山的天庆营几乎再次全军覆没,只有王进忠和钟牧离带着残存的几百人撤回了城中。
其余各营也都伤亡大半,无法再战。
“不战就得饿死,不如拼一把。”阎应元咬牙道。
“可各处清军都有重兵,咱们恐怕......”熊汝霖觉得有些冒险,三面清军都在万人以上,主动出击恐怕会以卵击石,得不偿失。
阎应元叹息一声道:“试一试吧,看能不能在周遭各乡镇搜出些粮食来,有总比没有强。”
“好吧,千万小心!”熊汝霖叮嘱道。
阎应元拱手行礼,向李九郎使了个眼色,命其跟上。
李九郎刚要追上阎应元,忽然想起手中的鸡蛋,又折回去,将鸡蛋交给了熊汝霖,说是江阴百姓的心意。
熊汝霖这才知道察院外面百姓们都在默默期盼着冯厚敦好起来,不禁感叹道:“为官至此,此生无憾也。”
阎应元带着李九郎等二百余骑,自南城而出,先往蔡泾镇搜粮。
一路行去,未见清军斥候,阎应元等人在蔡泾镇仔细搜索一番,结果颗粒无收,随后又折道向东,往别的乡镇。
直到黄昏,转了好几个镇子的阎应元明白过来,清军这是坚壁清野了,将江阴周围的村镇全部清理的干干净净,人畜不留,如此一来,他们只需坐等江阴主动出战便可。
“怪不得连斥候都不派了,这帮狗鞑子!”李九郎骑在马上,唾骂道。
阎应元看着光秃秃的田野和山丘,暗道清军好狠毒的手段。
无奈,一日奔波,只能空手而归。
回城后,冯厚敦还未醒过来,陈明遇在亲自照看。
熊汝霖则是回到县署理事,阎应元向熊汝霖汇报一番,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巡视伤兵吗。
城中,越来越多的人家门前挂起了白灯笼。
在漆黑的夜中,映照着阎应元脚下的路。
隐隐的恸哭声让这清冷的夜更添悲凉。
阎应元带着王进忠、钟牧离、李九郎三人来到了北城墙上巡视。
守将邵康公正在城上守夜,见阎应元前来,急忙见礼。
“康公,港口的清军撤了吗?”
“回典史,尚未撤离,今日探得有兵一万,乃刘良佐麾下。”
阎应元开始打起了黄田港的主意,只要能夺下黄田港,他们就能联通外界,或许黄田港还能缴获一些清军的粮食。
守军一万,筹集全城尚有战力的士卒,或可一战。
事不宜迟,阎应元立刻派李九郎前去传令各营,抽调还有力气的士卒往北城门下集结。
邵康公见要出兵,急忙请战,阎应元点头答应。
澄江营此时仅剩四千兵,邵康公点了五百精锐,跟随自己出战。
一个时辰后,春晖、朝宗两营也先后调来了两千兵马。
徐观海与王公略亲自领兵。
见只凑出了四千兵,阎应元心中也只能默默叹息。
不多时,兵备张调鼎领着一千轻伤基本痊愈的士卒赶来汇合。
阎应元心中稍安,正要布置一番,守备徐世荫领抚标两千人马赶来。
一时间,江阴精锐汇集,大将齐聚,阎应元计定,兵贵神速,直接出城夜袭黄田港清军,争取夺回港口。
后夜,北城门开启,阎应元一马当先,带着大军出城,近八千明军浴血精兵气势汹汹,借着夜幕掩护,直奔黄田港。
黄田港,港口无一舟船。
水寨通明,岸上军营一片漆黑安静,似乎清军都在熟睡。
李九郎带着七八人抵近侦察,见岸上的营寨门前只有四五个值守的清军,正聚在一起不知道聊着什么。
四周有两队来回流动的巡哨,均有十几人,不过队列松松垮垮,看上去十分松懈。
情况回报给阎应元,阎应元不禁大喜,于是一声令下,王公略与徐观海率所部人马突袭岸上大营,自己亲率其余人马袭杀水寨。
瞬间,喊杀声四起,明军虽然饿着肚子,但此时也奋起浑身最后的气力,冲杀敌营。
守门的清军吓得转身就往营中跑,巡哨的清军更是准备抬关闭营门,却不想李九郎行动迅速,抢先一步杀到门下,控制了营门。
王公略率部突入,李九郎紧随其后。
身先士卒的王公略忽的眉头一皱,不对,有问题!
“不好,营帐是空的!”
有士卒惊叫道。
王公略大惊,有诈!
来不及细想,急忙高呼撤退!
正此时,金鼓大作,清军如潮水般从四面涌出,瞬间与明军杀成一团。
“李九郎!怎会有伏?”王公略惊怒问道。
“他娘的,不可能有鬼,今日夜袭,乃典史临时起意!”李九郎回道。
王公略无咬牙无言,难不成这刘良佐早就等着他们来袭?
若真是如此,此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个“花马刘”。
突入大营的王公略部与徐观海部瞬间被上万清军围攻。
营门也被清军夺回,转眼便成了瓮中之鳖,没了退路。
“徐将军,某去夺营门,你率军顶住!”
“好!”
王公略心急,这清军想要将他们一口吃下,夺不下营门,今日必然全军覆没。
这可是江阴最后的生力军了,死也要突出去!
“李九郎,快发烟火向典史示警!”王公略一边领亲兵向营门冲杀,一边向李九郎喊道。
李九郎赶紧摸出胸前的烟火,打开火折子点燃,冲着天上举起。
火红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这是危险撤退的信号。
然而,此时的阎应元纵使看到了,也脱不得身了。
水寨中,也有清军埋伏。
君山之上,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一股精悍清军切断了水寨与大营的通路,封住了两部明军的退路。
阎应元也被围在了水寨之中,陷入苦战。
“家主,他妈的清军怎知咱们夜袭!”王进忠气喘吁吁地怒骂道。
“没有内鬼,定然是刘良佐将算准了某会袭取港口,早早布下了埋伏。”阎应元站在寨墙之上,脸色冷峻道。
外面的清兵人影幢幢,将明军压缩在水寨之内,半步不得出。
强弓硬弩更是一阵急袭,明军死伤惨重。
岸上,忽然来了一队举火的骑兵,为首之人正是刘良佐。
他冲着漆黑的水寨墙头张望一番,高声喊道:“里面可是阎典史?”
“阎应元在此,花马刘,还真是小瞧你了。”阎应元冷冷道。
“唉,恩公何苦,那江阴叛贼顾元泌早已将城中情况卖了个干干净净,某算准这两日江阴断粮,必会有所动作,便在此设下埋伏。”
“不瞒恩公,叶臣率二十万大军攻杭去了,江阴无救矣!”
“今日若恩公肯降,良佐愿以一身官职相许,为恩公马前驱驰!”
“大明已经大势已去,王朝更迭,乃是天命,公何以逆天而为?”
刘良佐苦苦相劝,言辞十足诚恳。
他身旁的参将见刘良佐还不肯放弃劝降阎应元,不禁口快吐槽道:“伯爷,这等冥顽之人,何必浪费口舌,看末将直取此贼首级,献给伯爷!”
刘良佐一愣,扭头看向了这个新附的参将,狡黠一笑,说道:“你特码一条狗,哪来的自信跟再世的关公斗?”
“连老子这样有爵位的狗都不配给阎公提鞋,你算老几?”
“他妈的,老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来人,拖下去,拔了舌头喂鱼。”
那参将本来还想拍个马屁,献个忠心,没想到一句话竟惹怒了刘良佐。
顿时大声求饶,只道自己猪狗不如,请刘良佐饶他一条狗命。
“你还敢骂老子是猪狗?狗日的,给我削成人棍,扔到江阴城下去!”
那参将还想喊叫,却被刘良佐亲兵直接打昏过去,像是拖死狗一般,拖了下去。
水寨之上,阎应元借着对面的火把看的真切,只皱着眉,面无表情。
“阎公,只要您点个头,良佐这就退兵,八抬大轿相迎!”
“到时良佐运常州粮救济江阴,保证不饿死一人,您总得为这几千江阴子弟想想,为江阴百姓想想吧!”
阎应元被刘良佐的这句话戳中了心坎,远望大营方向,喊杀声激烈,他知道,那边坚持不了多久。
“哼,刘良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江阴百姓,断不愿让后人戳着脊梁骨骂!”
身边,年轻的亲兵钟牧离激愤回怼道。
阎应元刚刚稍有松动的心志瞬间坚定下来。
“花马刘,不必多言,自你降清之时,你我便已恩断义绝,今日战死,某阎应元死得其所!”
刘良佐闻言,失望地直叹气,拨转马头,带着一众将领离去。
周遭的将领是时不时地瞧一瞧刘良佐的表情,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被拉去削成人棍。
“进攻吧!”
一声令下,围着水寨的清军发起了猛攻。
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水寨瞬间摇摇欲坠。
几轮火箭射下,瞬间点燃了水寨中的杂物,明军扑救不及,火势渐渐蔓延。
出去的寨门外的栈桥上,清军已经架起了火炮,看来是要轰开寨门了。
阎应元知今日有死无生,便悲愤交加地大喊道:“诸位,自清军兵锋掠江阴伊始,至今两月有余,诸县皆降,唯我等死守孤城!”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大明万岁!”
急呼三声,天地同悲。
天上宫阙今犹在,英雄血泪洒碧海。
嫦娥琵琶弦断日,不知世上几人哀。
阎应元愤然跃下寨墙,提刀向潮水般涌来的清军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