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
霜月冷清,草木摇曳,隘口山风呼啸。
城关之上,义军士卒架起了大量火盆取暖,光芒将关城上照的通明。
金声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藤椅上闭目小憩。
忽然,一阵越来越嘈杂的喊杀声传来,惊动了城上义军。
金声猛地睁开眼,以为是清军夜袭,可往远处一看,却空无人影,不禁心中奇怪。
守城的义军将领急忙遣斥候出城探查,一炷香后,斥候回报,说是五里外,有一支兵马正在与清军前锋交战。
金声心中疑惑,不知是哪里来的援兵。
“首领,咱们怎么办?”
“情况不明。不宜擅动。”
“是否接应一番?万一是哪路来援的义军可如何是好?”
“再派人去探一番!”
金声不敢大意,急忙再派精锐斥候前去探查。
可还没等斥候走远,就见无数人影从远处本来,其后,清军正在衔尾追杀。
城上守军顿时戒备起来,金声也是伸着脖子张望。
前来的兵马约有四五千,正朝着关城且战且退。
“首领,这定然是友军,快接应他们入城吧!”
“是啊,您看那鞑子杀得太凶了。”
闻讯上城的义军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想要接应这支援军入城。
金声却还在犹豫,城下的退来的兵马衣衫褴褛,兵器寡陋,一看便是拼凑而来的义军,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来路。
就在金声左右为难之际,城下跑来三五骑兵,当中护着一人,身穿蓝色圆领袍,腰间挂着香囊,脸上还沾染着几道血迹。
“尔等可是金声麾下?”
来人朝着城头大声呼喊道。
城上的金声听到声音,瞬间浑身一颤,急忙三两步上前,扶在垛口,朝着关城下看去。
“黄兄???”
“金兄!你果然在此!是我,黄澍啊!”
“真的是你,黄兄,你怎么来了?!”
金声激动地拍打着墙头,声音颤抖起来。
他与黄澍自十年前齐云山一别,已有十年未见,今日有幸重逢,只道这世事当真奇妙!
“金兄,我听闻你在此举兵抗清,我自池州招募义兵,特来襄助!”
“快快快,打开城门,接应友军入城!”
金声连忙吩咐开城迎接,言语间难掩激动之情。
士卒迅速开城,义军将领纷纷率兵接应,清军见状,攻杀更急,但奈何地形限制,施展不开,只能与义军绞肉。
关城铁门打开,黄澍见状,挥兵直入。
掩护的义军奋战清军,等待援军全部入关。
金声见黄澍进来,急不可耐的准备下城相见。
可刚走到下城的阶梯道口,却变故突生!
进城的“援军”迅速控制了关城铁门,开始砍杀友军。
城上的金声与义军将领们全部愣住。
黄澍正指挥兵马堵塞下城通道,又分出一部,从背后袭击正在关城下掩护他们的义军兵马。
正与清军追兵奋战的义军猝不及防遭遇背刺,两面夹击之下,义军瞬间崩溃。
这时,詹岱率领的清军铁骑从山道拐出,叫嚣着朝着关城杀来。
关外义军溃散,乱成一团,被清军一面倒的屠杀。
金声还愣在城上,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黄澍......降清了?!
这怎么可能!不,不是这样的!
“首领,首领,下不去城了,咱们被堵在城上了!”
麾下将领略带哭腔地呼喊着,关内,轮休的余部义军见丛山关已破,进退失据,纷纷朝着绩溪全速撤退。
詹岱一路杀进了关城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黄澍正在关城内等候,见詹岱策马赶到,上前行礼恭贺道:“恭喜参领,妙计破城。”
“哈哈哈哈,都是黄先生配合得好!”
“叛军首领金声,已被我围困在城头。”
“好!擒贼先擒王,拿下了贼首,叛军便会群龙无首,一战可定。”
说罢,詹岱就转向看望关城之上。
两方士卒正在石阶上对峙,并没有动手,清兵也没有攻杀,应当是想迫降。
金声表情扭曲痛苦,双手撑着墙垛,死死盯着城下的黄澍,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疑惑与质询。
黄澍麻木地与金声对视,面无表情。
沉默,是今夜的哀伤。
金声那疑惑的神情,就像是细针一般不断地扎刺着黄澍的心。
良久,黄澍开口道:“金兄,投降吧!”
“你......你......你竟降了鞑子。”
金声依旧难以置信,当年那个三句不离国事,与他谈兵论政的黄澍,竟然屈膝投降了。
曾经一起煮茶交心,指点江山,那个为国事奔波,意气风发的知己,变得彻彻底底。
“金兄,大势所趋,连当年的三边总督洪承畴都降了,何必再坚持?”
“你莫要再与我称兄道弟,我金声,断无卖国求荣之友。”
金声咬着牙,捶打着城墙,知己黄澍,在他的心中,死在了十年前。
黄澍神色悲哀,缓缓摘下了腰间香囊,高高举起。
“金兄,这是当年你送我的白岳黄芽,我珍藏至今,你我今日,再喝一杯吧。”
金声看着黄澍举在手中的荷包,顿时潸然泪下。
这些年来,他时常能回想起二人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
时常对月感念,自己那知己或许正在某处为国家辛苦奔走,自己却帮不上他什么忙,便心中更加牵挂。
于是当杭州传来了勤王诏命,他不顾年近花甲,毅然高举义旗,起兵抗清。
可今日,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黄澍,念在往日旧情,放这些士卒散去吧。”
闻言,黄澍看向了一旁的詹岱,征询詹岱的意见。
“只要金先生命麾下所有兵马放弃抵抗,我还是那句话,不动徽州草木分毫。”
“如若不然,这里,便会寸草不生。”
詹岱冲着金声喊话说道,他是多尔衮的心腹将领,所以秉持了多尔衮的理念,那就是以抚为主,以剿为辅。
毕竟杀得太狠,激起的反抗也就越激烈。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八旗子弟这两年损失太多,经不起再消耗了,能迫降就迫降,能不打就不打。
他们麾下可是正白旗的精锐,还要考虑到朝中的影响。
若是能不费兵卒便平定徽州叛军,那传回京师,必然使正白旗声望大涨,让摄政王多尔衮更得民心。
“金兄,詹岱参领乃仁善之将,不喜杀虏,你尽可放心。”
金声冷笑几下,心中暗道:好一个仁善之将,鞑子能有什么好东西!呸!
但事已至此,再做抵抗也是徒劳,他便命士卒弃械投降,自己缓缓下城。
黄澍上前,见金声拄着竹杖,想要上前搀扶,却被金声将手一把打开。
詹岱没有再管,指挥清军打扫战场,清点战俘。
徽东天堑丛山关,就这样,被黄澍骗取,绩溪彻底门户大开,清军兵锋直掠绩溪县城。
金声下了城,与黄澍并排而行。
黄澍斥退了身后跟随的亲兵,与金声独行,寻了关城内一处草棚,两人对坐。
草棚简陋,但其中摆放着火盆,上面搁着茶壶,里面的水已经煮开,正呼呼冒着热气。
金声此刻,心绪已经平静,十年太久,人,终究是会变的。
眼前的黄澍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了,这些年,不知道他在官场经历了什么,志气消散,意志沉沦,竟甘心为鞑虏走狗。
茶壶中的水沸腾,黄澍拨弄着火盆中炭火,金声注意到,他破旧的蓝色圆领袍中,穿着上等的绸缎丝衣。
黄澍打开茶壶,将自己那香囊解开,里面是当年他离开齐云山时,金声送给他上好的白岳黄芽。
十年已过,新茶陈旧,早已不复当初颜色。
黄澍捻出一撮茶叶,放入茶壶中煮了起来。
金声瞥了一眼,又看了看黄澍,对方脸色虽然白皙,但靠近看,依然看得见细细的皱纹。
十年不见俱老矣,一朝再会两不知。
黄澍在草棚中捡了两个陶碗,用茶水涮了涮,便倒满煮好的茶水,递给了金声。
“金兄,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说完,便自顾自地端着茶水品了起来。
金声也轻轻抿了一口,瞬间眉头皱了起来。
苦,入口便是十二分的苦涩。
这十年前的陈茶苦的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味道,不知是发霉了还是沾染了什么。
见黄澍却喝的津津有味,金声一时感慨万千。
曾经两人对饮,交谈不止,今日再会,却相对无言。
“金兄,好苦啊。”黄澍一饮而尽,口中回味无穷。
金声一时间不知道他说的是茶还是什么,点点头,没有吭声。
“在大明的染缸里,谁也好不了。卢象升死了,洪承畴降了,就连南京那么多勋戚贵族也带着二十万大军不战而降。”
“我这个小小的御史,还坚持什么呢?”
“十年来,我亦飘零久。”
“心累了,倒不如随波逐流,哪里做官不是做?”
“我知道让金兄你失望了,可我就像是那磨盘上的一粒黄豆,要么成为豆粉被大用,要么成为豆渣被抛弃,没得选。”
黄澍口中依旧是那旧茶的苦涩,望着棚外的明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金声望着黄澍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知道黄澍这十年经历了什么,自然也无法去评判他的对错。
但在大义面前,他实在是无法原谅黄澍。
“你若是百姓也便罢了,可你是大明的官啊!你是大明堂堂御史,你怎对得起自己大明江山?”
“呵呵呵,朝廷就对得起我们了吗?对得起百姓了吗?若是对得起,江北为何清军传檄而定?”
金声被哽住,黄澍的话他有些无力反驳。
他知道黄澍说的是实话,朝廷失了太多的人心,连年加征三饷,百姓苦不堪言,交也就罢了,可这些饷银却也没有落到士卒手中,百姓仍然遭受战火之苦。
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也罢,你也不必劝我归降,你我已不同路,喝完这杯茶,便送我上路吧。”
“金兄,写封信,让天一那孩子降了吧,他还年轻。”
“取笔墨来吧。”
“不急,喝完这十年苦茶再写不迟。”
金声点点头,黄澍为其续满茶水,两人各自默默喝了起来。
冰轮高悬,清辉寒彻,来往清兵都奇怪的向草棚下的两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黄澍喊来自己的亲兵,取来了笔墨纸砚,金声在草棚中的木桌上,提笔修书一封,让黄澍派人送入绩溪县城,交给自己的门生江天一。
参领詹岱已经领着清军前锋两万尽数通过丛山关,抵进了绩溪县城。
金声的亲笔信很快被清军射上了城头,已经得知丛山关被攻破的江天一恰好在城头。
得金声书信,江天一声泪俱下,望着城外逼近的清军,心中倍感凄凉。
他收好了书信,遵从了老师的交待,他召集城中义军各部将领,将储存的粮草饷银散尽,让他们自寻出路。
愿意解散士卒的便解散士卒,不愿解散的就去往徽西祁门县与总兵范云龙汇合。
绩溪县已经无坚守之可能,因为整个徽州府,没有官军,换句话,就是没有能来救援他们的援军。
坚持死守,只会城破人亡,以清军的残暴,恐会被屠戮一空。
江天一理解老师的想法,事不可为,百姓无辜啊。
是夜,绩溪四门大开,清军参领詹岱领兵入城,占领绩溪。
城内三万义军尽数解散,江天一揣着老师金声的信,只身前往丛山关,侍候在了老师的身边。
詹岱也信守了承诺,没有纵兵劫掠,残害百姓,只是迅速更换了县署上下官吏,然后出榜安民。
清军又在城中设立粥厂,施粥救济城中难民乞丐。
后半夜,黄澍派人来询问如何处置金声,詹岱斟酌片刻,便下令将金声交予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处置。
没有将金声就地处斩,一来是因为詹岱敬佩金声的作为。
二来是因为考虑到金声在本地德高望重,轻易处斩容易激起民变。
三来则是因为金声虽然没有投降,但也算配合,交给洪承畴处置更为合适,正好洪承畴现在正在九江,离得也近。
黄澍得了詹岱的命令,愣了一下,没想到詹岱竟然将金声交给洪承畴处置,心中有些诧异。
仔细一想,便觉得这詹岱未尝没有恶心洪承畴之意在其中。
金声正在草棚中训斥着孤身赶来的门生江天一。
“你说你,都说了让你回家,为何要前来此处?!”
“你这笨徒,真是气死老夫了!”
“老夫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死不足惜,你正值大好年华,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黄澍在草棚外,默默看着金声训斥自己的爱徒,轻轻叹了一声。
江天一自幼家贫,早年丧父,他只能以教书为生,赡养老母与弟弟。
后来因为才学奇异,仰慕那是在复古书院讲书的金声,便拜入了他的门下。
十年前,在齐云山上,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江天一还浑身书卷气,满身朝气。
如今再见,却也是满面尘霜,鬓已星星,浑然不似四十岁的中年人。
“金兄,现在詹岱不在,我尚可送天一离去。”
黄澍上前,对着金声说道。
金声止住了话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乃首领,杀我便是,与他无关,劳烦你送天一离开。”
“我不杀您,詹岱有令,将您送往九江,交招抚江南大学士洪承畴处置。”
“哦?哈哈哈,也好,老夫死前,还能当面唾骂一番洪贼,快哉!”
金声从容大笑,丝毫不惧死亡。
江天一却是面色决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恩师,我不走。”
“天一,你家中还有老母与小弟,没了你,他们可怎么办?听为师的,回去吧,隐居乡梓,做个平常人吧。”
江天一无言以对,跪在了金声面前,朝着金声重重一拜。
黄澍待其起身,便亲自送其离开关城。
回来时,黄澍顺便寻来了马车,准备连夜送金声前往九江洪承畴处。
关城外,黄澍派了一队亲兵心腹随行押送。
城门处,看着马车在山道中渐行渐远,黄澍忽然大喊道:“金兄,你名垂青史,我遗臭万年,一路走好!”
马车中,金声没有回应,独自坐在漆黑的车厢里,老泪纵横。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黄澍才心神恍惚的返回关城内。
心腹家丁笑呵呵迎面跑来,见黄澍兴致低落,说道:“家主,哥几个在扬溪镇搜刮......不对,是缴获了不少银子。”
“足足有三百两,这扬溪镇还真富庶。”
“大户不少,哦对了,还给您弄了两个女人,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小家碧玉,都给您安排好了!”
黄澍眼睛一斜,狠狠瞪了那家丁一眼,说道:“什么叫弄?是请,记住了吗?以后要请!粗鄙!”
“嘿嘿嘿,记住了记住了,下次一定。”
“把银子都藏起来,不要让鞑子看见。”
黄澍小声吩咐一番,那家丁对此早已经轻车熟路,说自己早就藏在了隐秘之处,保准安全。
十分满意的黄澍背起了小手,哼着小曲,在那家丁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处大帐前。
帐中红烛落泪,映照佳人身姿。
听闻啼哭三两声,只道是乱人心神。
良宵难负,管他大义深恩,流水已断,高山塌崩,十年历尽死生,自此天涯陌路,道不相同,我是黄澍,你是金声。
什么名节鸿鹄志,难比功名银钱真。
黄澍帐前稍定心绪,便觉胯下一热,毅然入内,强行沉醉在这温柔乡中。
......
西行的山道上,押送金声的马车正在前行,路过绩溪,詹岱又遣精骑三百,护送金声。
乌啼圆月,露湿车帘,道路边绿竹茂密,溪水潺潺。
忽然,马蹄声自后响起,清兵纷纷戒备。
金声掀起帘子,伸头张望,只见一人一马,正疾驰追来。
很快,清兵便拦住了那人,一番交谈后,那人策马来到了车边。
金声这才看清,正是自己的门生江天一,心中无奈,欲言又止。
“先生,学生已经拜别老母,托付小弟,后顾无忧也。”
“你呀你,怎如此固执,此去,万无生机,你这是何苦!”
“先生起兵之时,不是说过杀虏者昌,降虏者亡吗?”
“嘿,你怎不知变通!留得有用身,方能再图后事。”
“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士当立品,再成文章,我愿效这挺拔苍竹,虽死留节!”
“好,我金声此生错看了知己,却收对了学生,无憾矣。”
“先生,这是家母亲手织的毯子,您披上吧,夜里凉。”
“诶,好!”
“家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此番理应尽忠尽孝,与师父同行。”
“有母如此,汝当为人杰。”
江天一欣然一笑,便默默陪着自己的恩师,一同前往九江赴死。
周遭清兵为师徒二人节气所感,一路并未为难。
这是江天一自入金声门下以来,第一次违逆恩师的吩咐,也是最后一次。
“眉结白霜戎衣寒,月照溪路松竹满。”
“繁露尽是心头血,洒入江天一山丹。”
车厢中,传来了金声悠悠吟诵出的诗句。
江天一会心一笑,恩师将他的名字嵌入诗句,这是在安慰他不要害怕死亡。
想了想,江天一便吟诗以和。
“十年提携君子剑,今朝走马战黄泉。”
“赤胆忠心呼逆鬼,金声玉振森罗殿!”
今日一章六千字!直接写过了,懒得分两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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