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卷刃之约
短暂的沉默,古尔岱鼓起勇气,看向了顾纳岱。
那一双犹如镜泊的眼睛中,就像是赫图阿拉的冬天一般寒冷。
“军中的粮草撑到玉山县尚可,但撑不到上饶。”
“总得给洪学士一个交待才行。”
“现在陛下很是器重他,朝中弹劾他的折子就像是雪片一样堆在了陛下的案头,但也没能阻止他南下招抚。”
“你知道的,这次的出征,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我不能失败的,这次回去,洪承畴恐怕会换人。”
顾纳岱坐在那里,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着话。
古尔岱已经明白,他干笑两声,解下了自己的佩刀。
“所以,我该怎么死?”
“嗯......”
顾纳岱的自言自语被打断,敲击着桌案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口中发出了沉吟之声。
他的目光不断地在古尔岱与别处转换,脸上的惭愧之色,只出现了一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古尔岱太清楚了,年少时,他替顾纳岱挨过的鞭子,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了。
顾纳岱既胆大又胆小,做事不计后果,但做错了却又害怕处罚。
这回龙游县的失策,正是他这种性格导致。
他压根就没意识到,只留下两千兵驻守龙游,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粮草重地,无有重兵,叫明军抓住了软肋,一击便功亏一篑。
“顾纳岱,直说吧。”
古尔岱直呼起了顾纳岱的名字,一瞬间,让顾纳岱以为是在赫图阿拉的原野上,两人并肩齐驱之时。
“大军要坚持到上饶,需要你的头颅。”
顾纳岱嘴唇微动,轻轻蹦出了一句话。
但他的目光,却是停留在了桌案上昏黄的羊油灯上。
“什么时候?”
“抵达玉山县之时。”
“明白了,主子。”
“不不不,你是我的好伙伴,我们是伙伴。你的家人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古尔岱纯澈的目光闪烁了几下,舔了舔有些燥热的嘴唇,行礼准备退出帐外。
里面,实在是太闷了,充斥着羊油燃烧的味道。
昏暗的帐中,连人的模样,都有些看不清。
刚准备掀开帘子,身后却传来了顾纳岱的一声呼唤。
“古尔岱!”
回过身,古尔岱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靠坐在椅子上,仰面看着毡房顶部的顾纳岱。
“你的刀落下了。”
顾纳岱十分平静地说道,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像是在强调什么。
古尔岱眨了眨眼睛,默然走回,将解下的腰刀又系回了腰上。
“这把刀,还是当年主子送给奴才的。”
“算起来,也有十年了。”
“这把刀虽然不够锋利,却也与我一同斩杀了不少敌人。”
“朝鲜,鞑靼,科尔沁,刀刃都已经卷了。”
“奴才本来想将它悬在家中,换一把新的,但实在是舍不得,它不在身边,心中不踏实。”
古尔岱说罢,便按着腰中老刀,迈开步子,出了大帐。
帐外,云朵刚好遮住了太阳,难得片刻清凉。
军营上空,盘旋着几只觅食的大鸟,发出了阵阵啼鸣。
回到了后营,古尔岱检点起了粮草。
与他相交甚好的另一名佐领上前问道:“古尔岱,统领是不是又留你喝酒了?”
“啊,没有喝酒,闲聊几句。”
“真羡慕你与统领的友情,日后,你一定能抬旗成为固山。”
“庆格尔泰,谢谢你。”
两人正说话之时,各营领粮食的士卒前来。
庆格尔泰急忙喝令乱哄哄的众人排队,准备发粮。
“庆格尔泰,今日只发一顿的粮。”古尔岱喊话道。
庆格尔泰一愣,没等他先问话,前来领军粮的各营士卒率先闹了起来。
“为何缩减军粮?!”
“古尔岱,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不能缩减,古尔岱,统领可没有下这样的军令!”
一时间,群情激奋,矛头纷纷对准了古尔岱。
庆格尔泰见状,急忙小跑到古尔岱的身边,焦急的小声说道:“古尔岱,这是统领的意思吗?”
“不是,是我的意思。”
“你这么做,会犯众怒的!”
“必须这么做,一日一餐,才能维持十五日,直到大军返回江西。”
“可是,可是......”
庆格尔泰还想劝说,却见古尔岱直接上前,抽出腰间那把老刀,架在了起哄最凶的一名马甲脖子上。
起哄喊闹的旗兵瞬间安静下来,目光汇聚在了古尔岱身上。
那马甲也没想到古尔岱上来就动刀,面色愤怒起来,但人家是第一佐领,他只是别的佐领麾下的马甲,地位相差甚远。
“你有意见?”
“为何缩减军粮?”
“我乃督粮官,何须向你解释?”
“你!”
那马甲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愤恨的看着古尔岱。
这时,后营参领闻讯赶来,见双方剑拔弩张,大声呵斥起来。
那马甲见是自家参领,登时来了底气。
“古尔岱,你用刀向着自家的勇士,是想做什么?”
“聚众闹事,按军法,可杀。”
“哼,你杀一个我看看?!”
古尔岱看了一眼走来的参领,身材魁梧,长相彪悍,名叫旭日干,隶属于蒙八旗。
这马甲,正是他帐下奴才,旭日干战力不俗,军中颇有勇名,其名,乃风暴之意。
旭日干硕大的眼睛干瞪着古尔岱。
古尔岱手中的刀锋有些卷折,清晰可见,还有两处豁口。
庆格尔泰见两人杠上,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旭日干毕竟是参领,就算古尔岱是顾纳岱的心腹,但也不宜闹得太僵。
他想了想,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打起了圆场:“嗨呀,何必如此?既然有异议,不如请统领来做决断就是。”
“都是自家勇士,这样不好,两位各退一步,如何?”
庆格尔泰上前赔笑,给两边台阶下,却不想旭日干却是直接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滚。”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旭日干却是不解风情。
被骂了的庆格尔泰心中憋屈,闭上了嘴,忿忿不平地退到了一边。
“古尔岱,别给脸不要脸。”旭日干呵斥道。
那马甲也是胆气壮了起来,冲着古尔岱轻笑,挑眉寻衅。
忽然,古尔岱骤然发力,刀光一闪,一颗人头便滚落在地。
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旭日干一脸,他瞳孔骤然紧缩,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古尔岱。
地上,那马甲脸上,还残留着轻笑,表情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一命呜呼。
围观的清军士卒个个目瞪口呆,旭日干的亲信马甲,说杀就杀,这古尔岱是不想活了吗?
庆格尔泰也被呆若石像,察觉了古尔岱一丝丝不对劲。
在他印象中,平日里的古尔岱沉默寡言,为人和善,从不与人相争。
可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硬刚旭日干。
古尔岱在那马甲的尸体上擦干净了刀上的鲜血,将刀挂回了腰间。
回过神的旭日干面色凝重起来,见古尔岱旁若无人的样子,心中打起鼓来。
莫非这家伙是得了统领的军令,才如此有恃无恐?
“一日一餐,现在放粮!”
古尔岱大喝道,麾下的人开始向前来的各营士卒发放粮食。
整个后营粮仓堆场之中,鸦雀无声,除了分装粮食与推车的声音之外,静的出奇。
旭日干缓缓抹去了脸上的血污,带着身边的亲兵转身默默离开。
庆格尔泰从呆滞中缓过劲,心惊肉跳的上前说道:“古尔岱,旭日干一定是去找统领要说法了!”
“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我赌我会无事,怎么样?”
“可以,若你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这把刀便赠与你。”
庆格尔泰瞄了一眼古尔岱的佩刀,他是知道这把刀的来历的,以前与古尔岱喝酒时,他曾讲起过。
古尔岱拿这把刀来做赌注,还真是自信。
“好,那我输了呢?”
庆格尔泰一脸认真的问道。
古尔岱笑了起来,伸手按住了庆格尔泰的肩膀,说道:“日后若是我死了,请帮我保护一下我的家人。”
“哈哈哈,别开玩笑了,说点正经的赌注吧。”
庆格尔泰大笑着白了古尔岱一眼,暗道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有些丧气了。
古尔岱却是不再多说,转身开始指挥起分发粮食的士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