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嘉兴盐政案(二)
阮旻锡靠到了曾文德身边,小声道:“情况不妙,莫要纠缠,先走为妙。”
曾文德也发现了街上的百姓隐约有向他们围来的趋势,心知不妙,于是赶紧拉了拉弟弟曾文思的袖子。
陈泰警惕的盯着那小贩,他心中笃定,这人必然不是什么卖包子的,那个眼神,是杀人的眼神。
包子摊后的门市中,忽然走出了两个系着围裙,带着小帽的长工,与那小贩隐约呈三角站位。
阮旻锡的余光中,看到了许多有些熟悉的脸,似乎在来的时候,就曾经在街上见到过这些人。
曾文德确认这条街上有鬼,带着三人缓缓远离了那包子摊,顺着主街继续向北前行。
行至一处十字路口,一条小街与秀水街交错。
四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准备拐入这小街上一探情况。
正要行动,就见这东西向的街上,走来了一班皂衣官差,冲着他们而来。
小街上的人不多,不如秀水街繁华,但也是酒楼客栈,茶馆别苑列于其中。
官差迅速将四人围住,曾文德心中一惊,暗道坏事了。
“尔等何人,在此逡巡张望?”
为首的班头按着腰刀,眯着眼睛,面色狠厉地问道。
阮旻锡见这班头表情奇怪,悄悄冲着陈泰使了个眼色。
陈泰微微点头,这伙官差径直冲着他们而来,可见不是偶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
“我等是三法司随员,奉上官之命,外出公干。”曾文德稳住心神答道。
却不想那班头听后,竟是邪性一笑,令曾文德冷汗顿生。
街上,过往的百姓们各行其是,仿佛看不见他们似的。
货郎的挑着担子来回走动吆喝,男女老幼也都默默低头行路。
“公干?说来听听。”差役班头歪着嘴角轻笑道。
“实属机密,无可奉告。”曾文思上前答道。
谁知对方一听,忽然纷纷拔刀。
众人吓了一大跳,却是被团团围住,难以走脱。
陈泰已经蓄势待发,正全神贯注的等待着动手的时机。
“我看尔等贼眉鼠眼,来路不正。”
“来啊,统统拿下,押回去交予陶大人审断!”
差役们顿时呼喝着上前,陈泰正准备动手,却是被曾文德回头拦住。
他微微摇头示意,这些人说要将他们拿回去交给陶明审问,既然如此,不妨就走一遭,看看陶明什么路数。
四人没有反抗,被嘉兴府壮班押着回了府衙。
府堂之上,陶明正在公案前理事。
忽然见班差押着四个青年前来,于是停笔抬头,看了过去。
“启禀大人,我等在城中抓了四个形迹可疑之人,请大人处置。”
说完,那班头退下,面无表情地站在了一边。
曾文德双手拢在身前,面对陶明投来的目光,略微有些紧张。
“尔等是何人,来我嘉兴作甚?”
“我等乃三法司随员,陶大人难道是忘记了?”
曾文思眉头轻动,毫不畏惧的上前反问道。
陶明一听,唰的一下站了起来,面上略带惊讶地仔细对着四人端详了一番。
“嘶~”
曾文思看见陶明这副表情,以为他是认了出来,正要说话,却又听见陶明说了一句。
“没见过,尔等竟敢假冒三法司随员,实在是胆大包天,来啊,先押入大牢,饿他们两天!”
陶明大手一挥,面色十分严肃地下令道。
站班的衙役二话不说,当即将四人全部架住,拽了下去。
曾文思恼怒不已,想要大骂,但被冷静的曾文德拦了下来。
阮旻锡皱着眉头,任由衙役拖拽,他已经看明白了,这陶明分明是在演戏。
他心中是既震惊又害怕,陶明竟然敢动他们,这嘉兴,看来真的成了龙潭虎穴了。
陶明不过一个小小的正七品推官,是谁,给了他这般胆量?
曾文德也看的明白,他知道陶明一定是想掩盖什么,所以才对他们动手。
四人很快被投到了嘉兴府大牢之中,并且还是分开关押。
府堂之中,陶明手中把玩着一杆毛笔,正在思考着什么。
此刻已过午时,热浪阵阵袭来,困意袭来,陶明正想休息,忽然又贴身家丁来到堂前。
“老爷,那边来人了。”
“人在哪?”
“在后院候着呢。”
“屁股干净吗?
“干净,装成了挑粪的。”
“走。”
陶明返回了后院之中,只见院中的凉亭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圆脸汉子。
他快步上前,在亭中坐下,顿时一股汗臭味扑鼻而来,令陶明有些作呕。
“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出事了。”
男子丝毫不在乎陶明那厌恶的表情,有些焦急的张口说道。
听到出事,陶明的心都差点从胸膛中蹦了出来。
“杭州那边出问题了。”
“怎么回事?”
“最近运往杭州的一批货,被人在临平山劫了。”
“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对方很是老练,连人带货一起劫走了,根本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圆脸汉子心中十分郁闷,同时也很是害怕。
因为这批货十分重要,现在被人劫走,他没办法交待。
陶明的心也不由地揪了起来,这批货,是为了供给杭州的,相当重要。
押送这批货的,除了雇佣的车夫之外,还有海盐县盐科司隶属的盐兵。
他为了保证安全,还抽调增派了嘉兴府的快班衙役一同护送。
队伍上下算起来,至少也有数百人,竟然能被劫道,这实在是出人意料。
寻常盗匪想来是不可能的,那会是何人呢?
陶明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会不会是谢家?”圆脸男子忽然问道。
“不可能,自从谢三宾授首之后,谢家就是谢风主事了,他已经向杭州朝廷低头了,自然不可能做这等事。”
“况且谢家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能量,在宁绍或有可能,但在杭州断然不可能。”
陶明否定了男子的想法,谢风不会蠢到在杭州境内行抢劫之事。
一时没有头绪,圆脸男子就像是石凳烫了屁股一般,坐立不安。
“现在怎么办?”
“只能再赶制一批了。”
“那......”
“我去向他们说,你不必担心,马上全力赶制。”
“明白了,只是那边还是缺人。”
“缺人?为何?”
“今岁天象诡异,近日又酷热连连,死了不少口子。”
“我来想办法吧,会尽快给你送过去的。”
“多谢!”
“赶紧走吧,上面这回来的人不简单,你那边多加小心,务必严管!”
“属下明白!”
说完,男子便起身,十分麻利地从后院的小门离去。
陶明在亭中思虑片刻,命家仆备下马车,他回房褪去公服,换了一身便装,也从小门出去,乘车离开了府衙。
日头毒辣,车厢中热气蒸腾,就像是个蒸笼一般,还好仆从已经在其中放了两桶冰凉的井水来降温。
马车穿街过巷,来到了城东的街坊。
这里居住的都是城中的豪商富贾,名门世家,乃是贵人聚居之地。
朱门高墙,深宅大院,无处不在。
马车停在了一处府门之前,陶明在车中犹豫了半天,这才从马车上走下。
紧闭的朱漆大门通红,两根门柱上雕刻着花纹。
门头牌匾之上,镌刻着两个笔法飘逸的字:潘府。
陶明拉起鎏金门栓敲了敲门,不久,忽然侧门打开,探出一个脑袋来。
“哟,是陶大人,有何贵干?”
“潘先生可在?”
“家主在,您稍后,容小的通禀一声。”
陶明点点头,没有说话,虽然脸色平静,可他的心中并不是很舒服。
他乃一府推官,想进这样的大户之门,却还是差了点。
若不是为他们做事,恐怕人家连他都不正眼相看。
这火红的朱漆,多么像那绯红的官袍啊。
等候片刻,偏门打开,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出来,向陶明恭敬行礼道:“陶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有劳总管带路。”
“您请!”
陶明跟着潘府总管一路入内,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雕栏玉砌,假山池园,恍若仙境之中。
亭台楼阁,复道行空,形制恢弘宝贵。
穿堂过园,行数百步,方至一处林园之中。
树木掩映,池鱼悠哉,水边的古树冠如伞盖,在其之下,一人坐岸垂钓,身边围着两三女子,为其送水喂食,极尽妖娆。
更兼四五侍婢,个个衣装清凉,捧着玉碗银杯,浅笑在侧。
陶明看见这场面,不禁咽了咽口水,满眼的羡慕之情。
这才是真正的享受,人间之乐,莫过于此。
总管走到了那垂钓的中年人身边,耳语了几句,便退到了一旁。
“陶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呐?”
男子背对着陶明,开口问道。
“海边的事,甚急。”
陶明见对方如此轻视自己,虽然生气,但也只能忍受。
嘉兴潘氏,乃是本地的百年豪门,以行商起家,数代经营,雄踞嘉兴。
面前的男子,正是潘氏这一代的家主,名叫潘朗,今年四十有五,精明强干,善于经营,潘家在他的执掌之下,成为了嘉兴有名的豪族。
“哦?出了什么事情能让陶推官亲自前来。”
“最近一批发往杭州的货被人劫了。”
陶明站在潘朗近前,叹息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潘朗听罢,却是稳坐钓鱼台,处变不惊。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不知道,对方做事干净利索,绝非一般盗匪。”
“那这事归陶大人管,跑来找我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您不是?”
“哈哈哈,丢一批货不算什么,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杭州来的人。”
潘朗说着,手中的鱼竿晃动了起来,有鱼儿正好咬钩。
一旁伺候的美妾嬉笑着上前,与潘朗一同把住了鱼竿。
“这鱼儿,不小嘛!”
“个头不大,劲还挺大,浮出了水,看你还有多大的能耐!”
陶明听着潘朗的这有心无意的自言自语,望着水中正在拼命扑腾的鱼,心中有些憋屈。
这潘朗虽然没有什么功名在身,可是他的族中,光崇祯朝就出了两名进士,五名举人。
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士林之中,都颇有影响力。
即便是现在南都亡覆,但等到新皇登基之时,定然会征召这些进士为官。
说来说去,进士身份,就像是铁饭碗,到了谁家朝廷,都会被选用。
这就是家族的底蕴,也是无形的实力与地位。
潘朗将鱼提出了水面,丢入了鱼篓之中,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这才回头正眼看向了陶明。
“这件事还是要尽快查清楚的,损失我可以担下,但是得有个交待。”
“要不然我也不好为你说和,毕竟这批货相当重要。”
“还有,现在是关键时候,千万不要被三法司的人揪住把柄。”
“若是惹上了事,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做。”
潘朗一通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是却夹枪带棒的将陶明说教了一番。
陶明脸色有些难看,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府之推官,如今在这潘府折腰,他自己都觉得心中羞愧。
“明白,明白,多谢潘先生了。”
“那就辛苦陶大人,拜托你了。”
潘朗说完,便转过身去,接过了侍婢端来的玉碗,里面晃动着清凉的解暑汤汁。
美美地喝了一口,只觉得凉爽透体。
陶明默然退去,在潘府总管的陪同下,出了潘府大门。
望着缓缓关闭的偏门,陶明既是羡慕又是感慨。
高墙之内,佳人欢笑,高墙之外,路有饿殍。
他恍惚间脑海中又想起了曾经常挂在嘴边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滚烫的石阶,湿热的空气令他感到了憋闷。
他晃了晃脑袋,轻轻拍了拍被晒的通红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想这些有个屁用,有朝一日,这美宅娇妾,万贯家资,我陶明未尝不可拥之!”
随即便转身上了马车,匆匆离开了潘府。
嘉兴府馆驿。
曾樱迟迟未见儿子和徒弟归来,心中焦急万分。
赖垓与严起恒吃着点心,见曾樱在房中坐立难安,走来走去,心中亦是担忧。
“已经一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定然是遇上麻烦了。”
赖垓面色凝重道,这秀水街果然有古怪。
曾樱点点头,他只是遣人稍探,对方就开始发难,看来嘉兴的事情不小。
三人正各自沉思之时,传来了敲门声,曾樱快步开门,一个身影瞬间闪了进来。
“叔父,文德他们被府衙的官差给抓走了。”
来人正是曾樱的侄子,曾文徽。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布衣,打扮成了行脚货郎,脸上也用泥灰抹的脏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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