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多尔衮,收起你的非分之想
京师,乾清宫前,汉白玉台之上,男子负手而立,抬眼凝眉,望着恢弘的宫殿,怔怔出神。
他身穿补服,绣五爪金龙四团,前后正龙,两肩行龙,色用石青。
脖间,挂金丝玉石朝珠一串,戴海龙红纱绸里红顶冬朝冠,石青片金缘,上缀朱纬。
外穿青狐皮端罩,金黄缎里。
身后,跟着四五侍女,七八奴婢,躬身垂首,侍立在旁。
男子面容白胖,络腮胡,身材圆壮,一双小眼炯炯有神。
一片雪花,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鼻尖之上,瞬间化为了一滴水珠。
他伸手摸了摸鼻子,仰面观天,雪花片片,簌簌而下。
“呼~下雪了!”
男子深深呼出一口气,喃喃低语道。
口中热气在空中瞬间化为了白色霜雾,被寒风吹散。
这时,身后的地面上,响起了吱呀的声音,有人踏雪而来。
来者,是两名男子,一高一矮,皆身着补服,披着端罩。
“王爷,幸不辱命,终于是赶在岁末之时,将这乾清宫修复完成。”
“是啊,李自成的一把大火,把这紫禁城烧了个七七八八,实乃流贼短视也。”
两人来到男子身边,一左一右,亦看着面前的乾清宫感叹道。
男子目不转睛,闻言一笑。
“流寇怎可窃据神器!自是我大清有德者居之!”
说完这话,身边的两人皆是一愣,口中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男子见两人不接话,忽而大笑道:“听说阿巴泰身体不太好了?”
“回王爷,天气入冬,多罗郡王夜感风寒,病倒了。”
“皇上怎么说?”
“皇爷欲召郡王回京休养。”
“哦?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皇太后的意思?”
“应当是皇太后的意思。”
闻两人之言,男子的目光开始闪烁起来,泛出阵阵寒光。
布木布泰和小皇帝福临想要调阿巴泰回朝,虽名为休养,可背后,却别有用心。
男子的手,在虚空中抓握了几下,就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身旁的两人也沉默不语,只瞧着这崭新的乾清宫,面色沉郁。
这时,远处从乾清宫东暖阁中,跑出一名小太监,向着男子飞奔而来。
“启禀摄政王,皇上召见。”
“知道了,这就去。”
男子冷冰冰一语,吓得那小太监一个哆嗦,赶紧退去。
东暖阁,皇帝理政的地方。
而男子,便是大清摄政王,和硕睿亲王,多尔衮。
跟在他左右的,乃是国史院大学士瓜尔佳·刚林与弘文院大学士乌苏·祁充格。
......
东暖阁内,御案之前,坐着一个身穿龙袍,乳臭未干的孩子。
胖嘟嘟的脸上,满是稚嫩的表情,但那双明亮的眼中,却又显露出了与年纪不相符的眼神。
他,便是大清顺治皇帝,福临。
在他的身边,伺候着一名红顶官员,年近五十,发须皆白。
另一边,设有帷幕,在帘幕之后,坐着一个女人,正透过帘子,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多尔衮。
多尔衮站在当中,面向福临,缓缓跪拜。
“臣,多尔衮,叩见吾皇。”
“叔王请起!”
小皇帝福临声音稚嫩地对着多尔衮说道。
多尔衮起身,殿中的太监十分有眼色的搬来了椅子,多尔衮也不等福临赐座,便径直坐下了。
站在福临身边头戴红顶的官员见状,心中悄然一叹。
这多尔衮,愈发胆大无礼,目无主君,近来还有更进一步的势头。
“不知皇上召见微臣,是有何要事?”
多尔衮有些奇怪,小皇帝福临很少召见他,而且是在这东暖阁之中。
坐在对面帘幕之后,便是皇太后,布木布泰。
再看小皇帝身边站着的大学士范文程,多尔衮心知是必有大事。
面对多尔衮的询问,小皇帝的目光看向了站在他身边的大学士范文程。
“启禀摄政王,绕余贝勒阿巴泰在山东平叛,不幸病倒,陛下欲召其回京休养,但大军不可无主,故请摄政王参详一二督军人选。”
范文程向多尔衮说道,两人的目光中,都暗藏着对对方的试探。
多尔衮佯作沉思,轻拢胡须,低头沉默不语。
阿巴泰绝不能使其回京,今岁后半季以来,他在朝外,连连损兵折将,声望大跌,以至于朝中各方矛头,都已暗中对准了他。
本想借着平定江南的功绩,一举位极人臣,可没想到事与愿违,令他现在处处被动。
原本被他死死压制的各方势力,也开始磨刀霍霍。
阿巴泰是正蓝旗人,去岁,因从龙入关,受封多罗绕余郡王。
今岁正月,山东满家洞土寇作乱,阿巴泰受命率左右两翼出镇山东平乱。
阿巴泰出镇,一方面是多尔衮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的想法。
阿巴泰乃是努尔哈赤第七子,是偏房所生,天命十一年,皇太极继位之初,封赏诸贝勒并赐宴,地位最显赫的乃是代善、莽古尔泰、阿敏、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岳托等人。
而那时年已三十八岁阿巴泰,却因为只是个贝勒,座位排在了诸和硕贝勒之下。
见诸弟侄觥筹交错,开怀畅饮,他觉得脸上无光,满心苦闷,自此,心中怨气初生。
皇太极在位期间,他骁勇善战,但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屡屡被罚。
不过因为他是偏房所出,长期游离在权力核心之外,所以无法对皇太极造成威胁,故而一直被罚,却从未削爵。
而今,阿巴泰年已五十七,几近花甲,壮心暮矣,不愿再处在京师的权利旋涡之中,所以率军远镇山东。
阿巴泰勇冠三军,名震中外,在军中威望极高,即便是多尔衮,也深有忌惮。
现在小皇帝要调阿巴泰回朝,这一定是范文程给出的主意!
多尔衮斜眼瞪了一下老神在在的范文程,暗戳戳骂了一句老狐狸。
范文程乃先帝旧臣,朝中元老,是正统的坚定拥护者,与他多尔衮,本就不是同路之人。
更遑论范文程早已看穿了多尔衮内心那极度膨胀的野望,必然要想方设法,遏制多尔衮的权势,以防小皇帝福临,被取而代之。
“依我看来,阿巴泰不过是偶感风寒,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在鲁地休养,亦无不可。若陛下担心,可遣太医妙手,往鲁地为其调理。”
多尔衮直言不让阿巴泰回京,这让范文程心中一冷。
小皇帝是询问他何人代为统军,他却是直接否决了调阿巴泰回京的圣裁。
简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这时,一旁的帘幕之后,响起了一个恬静端淑的声音。
“摄政王,阿巴泰他老了,该歇息了。”
多尔衮眉梢轻动,心中一热,循声向那帘幕之后看去。
这是,大玉儿的声音。
不知为何,布木布泰一出声,多尔衮那副嚣张的神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皇太后,朝中无人可取代阿巴泰。”
“哀家以为,这索尼年纪轻轻,总不能闲置不用吧。”
布木布泰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令多尔衮的神情剧变。
原来,他们是想起用索尼!
索尼,这家伙宁死也不愿意归附于他,更是屡屡进逆耳之言,令他极为厌恶。
现在索尼被自己解除了启心郎之职,暂署六部之事,他正准备寻机将索尼直接削爵下狱,赶出朝堂。
东暖阁内,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外面昏昏沉沉的天空中,下着鹅毛般的大雪。
寒风呼啸之声,在暖阁之内回荡。
小皇帝福临眨着眼睛,东看看,西看看,百无聊赖。
范文程时不时暗中观察一番多尔衮的表情变化,以此来推断其心里想法。
皇太后提出重用索尼,其实是在威胁多尔衮。
要么同意让阿巴泰回京,要么就只能看着索尼重回中枢。
不论哪种选择,都会令多尔衮的权势,雪上加霜。
长久的沉默之后,多尔衮忽然起身。
他冷眼环视四周,奴婢为他脱去了身上的端罩。
“所有人,都下去!”
威严冷厉的声音响起,暖阁之中的下人皆不寒而栗。
范文程脸色一变,这可是在君前,怎能如此失仪?
暖阁之中,所有的侍卫奴婢全都迅速退去,只剩下范文程和小皇帝福临没有动。
“本王说所有人都退下,听不懂吗?!”
一声厉声大喝,范文程气的面色铁青,但也只能咬牙忍受,愤而甩袖,向小皇帝与皇太后行礼退去。
这时,布木布泰说道:“范学士,劳烦您带皇上去玩耍片刻。”
范文程微微一愣,看了一眼多尔衮与帘幕之后的皇太后,神情似乎有些别扭。
他转身,将小皇帝福临抱起,默默退出了东暖阁。
于时,东暖阁中,只剩下了布木布泰与多尔衮两人。
“布木布泰,为什么要与我作对?”
“不,我没有与你作对,我在与你的野心作对。”
“我的野心?哈哈哈,难道这皇位,我多尔衮不配吗?”
“多尔衮,说起来,这皇位,也当属于豪格。”
“哼!豪格?有勇无谋,匹夫之辈,怎配坐我大清江山!”
“你又怎知福临这孩子不配呢?”
布木布泰平静如水的话,瞬间从多尔衮心头冲刷而过。
正怒火中烧的多尔衮,莫名的就消气了许多。
他缓缓向帘幕走去,站在了布木布泰前,两人仅仅一帘之隔。
彼此,几乎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之声。
布木布泰微微抬首,看向了正俯视他的多尔衮。
两人视线碰撞,目光之中,意味不明,含糊不清。
多尔衮手指一颤,轻轻拨开了珠帘。
布木布泰那张俊美明媚的面容,显露在了眼前。
明眸善睐,唇红齿白。
“大玉儿,大清还没有到坐享江山的时候,现在的大清,需要我多尔衮。”
“可是你不该对我们孤儿寡母步步紧逼,这不是一个男人的风度,更何况你是大清的摄政王。”
布木布泰也站了起来,勇敢坚毅的注视着多尔衮说道。
多尔衮闻言一叹,目光在布木布泰的身上开始游走。
“多尔衮,大清已经入关了,收起你的非分之想。”
“哈哈哈,你惹怒我,就不怕我对福临下手?”
布木布泰沉默了,多尔衮十分清楚他的软肋在哪里。
那就是福临,他太小了,处在这些八旗元老的股掌之间,只能做提线木偶,根本无力反抗。
身处虎狼之群,稍有不慎,便会殒命。
布木布泰不能让先帝基业,毁于兄弟阋墙,大清内乱。
尽管多尔衮不是疯狂之人,但这赤裸裸的威胁,她赌不起。
多尔衮戳中了布木布泰的心窝,脸上自是一副得意表情。
暖阁中,暖炉火热,香炉之中,散发着阵阵香气。
门窗紧闭,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布木布泰忽然抬手,在多尔衮的面前,当着他灼热的目光,宽衣解带。
多尔衮忽惊,一把按住了布木布泰的手,随即又反应过来,闪电般将手抽了回去。
他放下了珠帘,迅速的转过身去。
“布木布泰,我死之前,你们孤儿寡母,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
“但条件是,你们不能与我作对。”
“阿巴泰不能回京,索尼也不能回朝。”
“你若是想要我死,直接告诉我便是,我自会以身殉国。”
“倒也不必让我死在你的石榴裙下,落得万世骂名。”
说完,多尔衮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只留下暖阁内香肩半露的布木布泰,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她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不是要她的身子。
心中的诧异过后,布木布泰重整衣衫,看着那个男人离去的方向,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多尔衮离去之后,范文程便抱着小皇帝匆匆返回。
见皇太后无恙,范文程这才松了口气。
“范学士,将索尼弹劾阿济格的那封折子,烧了吧。”
布木布泰静静的说道,范文程却是一脸不解。
这索尼上的密折,可是弹劾阿济格目无主君,骄横跋扈的。
阿济格督军陕西,手握重兵,却目中无人,竟当众直呼幼帝福临为小儿,言语之中,尽是不屑轻蔑之意。
为此,索尼先是向摄政王多尔衮参奏,请求处置阿济格冒犯天威之罪。
可多尔衮却置若罔闻,不予理睬,反而对索尼心生怨恨。
无奈之下,索尼便密奏皇太后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得知此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削弱多尔衮的机会。
于是,便有了今日东暖阁召对之事。
“皇太后,恕臣直言,虎若无囚笼之困,他日必定反噬其主。”
“烧了吧,皇上,还是太小了。”
范文程顿时哑然,回头看了看正趴在御案上,捉着毛笔胡写乱画的福临,神情暗淡下来。
是啊,皇上太小了,他们斗倒了多尔衮,皇帝又不能亲政。
皇太后总不能日日垂帘听政,这有背后宫不得干政的成法。
没了多尔衮,还有济尔哈朗。
没了济尔哈朗,还会有豪格。
只要皇帝不能亲政,就逃不过这些人的操纵。
多尔衮在,尚且能压制这些人。
一旦多尔衮亡了,布木布泰自知,以她和小皇帝的实力,是压制不住这群狼子野心之人。
“臣,遵旨。”
范文程俯身领旨,走到了御案之前,找寻那本索尼的奏折。
翻了半天,却是没有找到。
正欲询问近侍太监,却忽然瞥见,小皇帝福临正拿着笔在一封奏折上胡乱涂画。
范文程拿起一看,正是索尼的奏折,上面已经被涂抹的面目全非。
小皇帝福临的脸上,也沾满了墨汁,正嘻嘻哈哈地冲着他笑。
范文程心中大惊,诧异的看着这位小皇帝,眉头渐渐紧锁。
......
京师,睿亲王府。
多尔衮回到府中,祁充格与刚林闻讯遂来。
“王爷,江西急报。”
“乾清宫送去了吗?”
“尚未,奴才给截下来了。”
“洪承畴何事上奏?”
祁充格将一本奏折,呈给了多尔衮。
多尔衮心中正烦闷,打开一看,登时就脸上阴沉欲滴。
“江西形势,竟如此大变!这洪承畴,在搞什么名堂?”
“还有,叛将王辅臣的兵马,竟然伏击了武昌祖大寿部,都统准塔也被王辅臣斩了。”
“这金砺,到底在干什么?简直是饭桶!!!”
“叛贼王辅臣竟然还能如此活跃,简直是奇耻大辱。”
多尔衮的气的顿时咳嗽起来,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噩耗。
一旦消息被朝野知晓,舆论风波,必定会要了他的半条命。
为了给阿济格压住王辅臣的事情,他费尽了手段与心思。
本以为阿济格能迅速处理掉王辅臣,剪除叛军,平息舆论,没想到现在王辅臣竟坐大了!
前两日,索尼已经向他弹劾阿济格大不敬之罪,被他给按住了。
现在消息传回,索尼若是再趁机火上浇油,阿济格这靖远大将军之位,怕是要被拿掉了。
被召回京师后,必定会交法司议罪,削爵罚录,迫在眉睫。
一旁的祁充格与刚林也是满脸担忧,祁充格听说是江西上的奏折,便以大学士的身份直接截留,先送往了多尔衮这里。
若是直接送到东暖阁,那就完蛋了。
多尔衮顿感心力交瘁,多铎也距离京师也不远了,大约十日内,便可还朝。
到时,还要议多铎丧师败绩之罪。
自己兄弟三人,同时处在了风口浪尖之上,若无周全举措,恐怕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沉思片刻,多尔衮起身,走到了堂中的火炉旁,拿着手中的奏折,毫不犹豫地丢了进去。
祁充格与刚林大惊失色,慌忙起身。
“王爷,这这这......”
“王爷,截留奏折本已是大罪,再瞒报军情.....”
两人心中十分害怕,他们依附于多尔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烧了洪承畴的奏折,若是叫查到了,即便是摄政王,也不好交待。
多尔衮面色沉静地看向了堂外飞雪。
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这两个弟弟,得牺牲一个了。”
“你们说说,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