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换上明军衣甲,厚葬友军!
腊月二十,饶州府乐平县。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踏羽营驻扎在了乐平城东,大雪纷飞,冷风呼啸。
营门上的旗帜被雪水打湿冻结,军帐在大风中,被吹得呼啦作响。
雪花被吹得散入珠帘湿罗幕,焦琏正在帐中拨弄着火盆,面色忧虑。
今冬天气实在是不同寻常,比往年寒冷太多。
军中的将士大半都是单衣,少数有袄子的也难以抵御这苦寒。
李长祥已经向朝廷上了奏疏,但是几十万大军的冬袄,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
趁着这几日两军休兵的空档,焦琏命留守广信府的副总兵吴易紧急筹措来了一些御寒袄子,但这也难解燃眉之急。
天气之寒,完全超出了焦琏的预料。
自崇祯以来,国朝就天灾频频,干旱、蝗灾、洪涝、地震、酷寒,无一不至。
仿佛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般。
正在焦琏独自发愁之时,忽然大帐厚重的门帘被掀开,白贵笑着走了进来。
“将军,喜事!”
“喜事?”
焦琏一听,扭头问道,不知喜从何来。
“朝廷送来了第一批冬袄十万件,已经抵达龙津渡,正在卸货,运往余干。”
“这么快??”
焦琏惊喜不已,没想到朝廷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竟然解决了十万件冬衣。
这种速度,大大超出了焦琏的预料。
“与之同来的,还有李总兵麾下的京营方种所部。”
“潞王殿下真是......有此君王,安能不赴汤蹈火?”
焦琏知道,潞王这已经是把现在手中能调动的兵马,都给他增援了过来。
这让焦琏心中感动不已,在大明,难有这般主上。
坐不住的焦琏,当即遣人向余干县传令,所援冬衣,先配备给金声桓部、方国安部、王之仁部、水师黄蜚部。
其余各部,等待第二批冬衣发来。
至于踏羽营,焦琏丝毫不用担心,前几日,设在香兰山的五军参赞府有八百里加急文书送来,给踏羽营准备的冬衣,由踏羽营提督、前军参赞郎张家玉押送,正在赶来江西的途中。
这封信的落款日期,已经是一月之前,算算路程,这几日,差不多也该到了。
焦琏对此感到了无比的省心,他终于感受到了有一个专司大军后勤的体系是多么的重要。
从前大明兵马的后勤粮草,统属不明,各部推诿扯皮,混乱不堪,严重制约了明军的战斗力。
前线的将领不但要指挥打仗,还要操心后勤,动不动就要自筹粮饷,可谓是强人所难。
现在潞王殿下的秦军,这一套当真是各司其职,分工明确。
焦琏只管指挥作战便可,后勤的事,自有提督参赞郎操心。
明军得到了冬衣补给,士气大振,特别是驻军在余干县的金声桓部。
焦琏优先将冬袄配给了他们,这让金声桓部的将士尽皆归心。
金声桓更是感慨,明军当真是脱胎换骨了,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这套放在往日,诸部非得为了这冬袄争个头破血流。
押送这批冬袄而来的京营方种部,受焦琏之命,往乐平驻军镇守,复归总兵李长祥节制。
与此同时,原本驻军在婺源县的监军宋之普也前出项村,压到了江西边界,随时准备进入乐平县境内。
至此,李长祥部五营京营兵马全数到齐。
连日来,明清两军坚守不战,皆在酝酿着气力。
清军左梦庚部、黄山部两军八万人分别驻扎在了鄱阳湖西岸的昌邑和吴城两镇。
两军搜集大小船只八百,稍加改造后,便奉洪承畴之令,开进鄱阳湖中,开始清剿湖中明军。
康郎山,明军蓝田营隐蔽驻扎在此。
断粮数日,为了存活,陈荩下令杀掉了全军上下的战马,只留下了一支夜不收哨的战马,用来传递敌情军令。
靠着这些马肉,每日一粥,才勉强支撑到现在。
一处避风的山坳,陈荩的中军大帐便扎在这里。
帐中,火盆中的火苗即将熄灭。
陈荩躺在枯草铺成的垫子之上,嘴唇又白又干,面容枯瘦蜡黄,眼神有些许浑浊。
他已经许久没有吃饱了,每天就靠着一碗清水肉汤续命。
他是提督,尚且只能分到一丁点肉,更何况士卒。
连日来的饥饿,让陈荩身体难以支撑。
这时,帐外传来了跺脚声,随后帐帘掀开,走进了一人,正是小将邓继祖。
“提督,好些了吗?”
“啊......好些了。”
陈荩的话有气无力,十分虚弱。
邓继祖叹息一声,捡起帐中堆放的木柴,往火盆之中添了几根。
“剩下的马肉,即便是每日一餐,也只够坚持五日。”
“为了节约,李来亨那家伙已经吃了五天的树皮了。”
“这康郎山的树木,没有一个树皮是完整的。”
“再这么下去,会吃死人的。”
“提督,咱们干脆饱餐一顿,冒死出击吧。”
李来亨率领的那八千闽兵,这几日都是将树皮熬煮成糊状,用来充饥。
他们已经这样吃了五天,有很多人已经吃倒下了。
邓继祖对李来亨佩服的很,那树皮,吃个一两日已经是他的极限。
那家伙,竟然以身作则,硬生生吃了五天,简直不是人。
军中也已经有了怨气,将士们不明白他们蛰伏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好在蓝田营军中都是有监军和营尉的,所以及时止住了怨念的发酵。
邓世忠也日夜巡营,安抚士卒,若是换了别的兵马,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兵变了。
一想到他们断粮半月有余,全军还未崩溃,邓继祖就觉得简直是个奇迹。
陈荩躺在草垫之上,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传来了阵阵疼痛,令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邓继祖拨弄着柴火,他也搞不懂,提督为什么如此坚持,就是要待在这鄱阳湖中。
早早突破封锁返回长江,然后休整数日,好好补充一番,再杀回来便是。
虽然不解,但是他相信提督,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帐中沉默之时,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呼喊。
“报~柴棚水域,发现敌船无数,正横水而来。”
是外出警戒的哨船传回了紧急消息。
邓继祖当即起身,扔下了手中的木棍,神情严峻起来。
躺在草垫上的陈荩浑浊的双眼瞬间清亮起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从草垫上撑了起来。
邓继祖发现,连忙上去扶住。
“继祖......”
“在!提督!”
“传令,全军饱餐,准备作战!”
“是!”
说完,陈荩便开始剧烈的喘气,就像是这两句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
亲兵见状,赶紧端来一碗热水,从邓继祖怀中接过陈荩,为陈荩喂了两口热水,这才让陈荩恢复过来。
邓继祖连忙前去传达陈荩的军令。
子时飞雪,陈荩的军令迅速传达到了各部。
李来亨得了军令,将口中正在咀嚼的树皮狠狠吐了出来。
他唤来了帐外亲兵,眼神沉毅地吩咐道:“传令,将这五日存下来的马肉,尽数煮了,全军饱食!”
“得令!”
这几日,他将分得的马肉全部存了起来,等的就是这一刻。
很快,蓝田营各部营地之中,飘起了阵阵肉香。
李来亨手下的士卒,每人分得了满满一碗马肉。
这让吃了五天树皮的闽兵感受到了这辈子从未感觉过的快乐。
子时中,全军食毕,开始登船。
陈荩也被抬上了座船,邓继祖镇前锋,邓世忠镇中军,李来亨镇后军。
蓝田营全军扬帆起航,自康郎山列阵北上。
中军陈荩座舰上,邓世忠忧虑地问道:“提督,咱们真的要以二百舟船对阵敌军吗?”
“正是!”
“水战不似陆战,敌众我寡,实难取胜,请提督三思。”
陈荩吃了半碗肉,又喝了热汤,这时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正站在甲板上透气。
他没有回答邓世忠的担忧,而是回头看向了康郎山。
忽然,康郎山顶,一束火箭冲天而上,在空中爆开,发出了一团朦胧的光芒。
邓世忠眉头一皱,这是在发信号!
“吃冰咽雪数日,只为等这一刻。”
“今日纵使身死,我陈荩也值了!”
陈荩深深出了一口浊气,一扫心中阴郁。
邓世忠似乎明白了,陈荩坚持要蛰伏在鄱阳湖中,其实是以身为饵,再钓清军舟师主力。
只要他们隐蔽在鄱阳湖中,洪承畴就必须要分心关注他们。
清军重兵云集鄱阳湖,想来必是有大战要打。
在此之前,陈荩料定洪承畴一定会控制鄱阳湖。
而要控制鄱阳湖,那就要先扫平他们。
“敢问提督,咱们可是有援军?”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
邓世忠一愣,沉默起来。
陈荩告诉邓世忠,那束火箭,是为了让敌军看见。
子时末,蓝田营自康郎山向东北,行至鄱江口的双港隐蔽待机。
半个时辰后,先锋哨船发现了清军水师船队。
清军舟船八百,在鄱阳湖上一字排开,拉网南下,就像是在捕鱼一般。
与此同时,驻军在瑞虹镇的清军总兵柯永盛部的斥候,好巧不巧地发现了康郎山上,陈荩令人释放的那一束火箭。
消息传回,柯永盛断定必然是明军隐藏在康郎山中。
于是他发所部哨船前往康郎山探查。
哨船冒雪抵进康郎山,见山上隐约有火光,且星星点点,十分众多,于是没有敢登岸,便急忙回报。
斥候的消息验证了柯永盛的猜测,于是他当即发兵一万,舟船五十,趁夜突袭。
康郎山距离瑞虹镇太近,一旦他们与余干县的明军开始作战,这躲藏在康郎山上的明军就可以相机袭扰他们。
这种危险,柯永盛必须要在大战之前铲除,确保大军后背安全。
子时末,清军柯永盛部一万人乘船登陆康郎山南岸滩头。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着岛内摸去,准备突袭明军营寨。
可就在这时,湖上的哨船紧急传来消息,在康郎山之北,有无数战船接近。
登岛突袭的清军大惊,不再潜行,直接展开突击。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岛上营寨之中,并没有明军。
只有无数火把在独自燃烧。
这时,哨船又传来消息,在康郎山四面,都没有发现明军的船队。
于是领兵的清军参领推断,北面的船队,或许就是返回的明军。
他当即下令,所部兵马于明军营中设伏,等待明军回营,再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炷香后,北来的船队分为两路,从康郎山两侧绕过。
他们的哨船发现了停泊在南岸的船只,二话没说,船上火炮大作,直接将这些船只击沉。
数百艘战船,将康郎山团团围住。
中军座舰,乃是一艘四百料战座船。
船上坐镇指挥的,正是总兵左梦庚。
在他身边,则是总兵黄山。
“黄总兵,果然不出我等所料,明军正藏在这康郎山中。”
“此地乃是当年伪太祖朱元璋屯军之地,明军必然在此!”
左梦庚闻言大笑,这大雪之时,明军总不能一直在水上漂着。
所以他早就算到,明军很大概率就在这康郎山中。
今夜,他是直奔此地而来,为的就是雪夜突袭。
果不其然,在这岛屿之南,发现了明军的船只。
左梦庚遣斥候登岛探查,很快,斥候便回报,在山中发现了明军营寨。
并且还在岛上发现了人员活动之踪迹。
这下再无迟疑,左梦庚令黄山率军两万,登陆岛屿。
又令各船,开始炮击岛内。
于是,清军的战船火炮齐鸣,围着康郎山狂轰乱炸起来。
岛内,还在埋伏明军的清军柯永盛部顿时被炸懵了。
领军参将顿时反应过来,认为自己是中了明军埋伏,于是气愤不已,下令全军撤回南岸。
奈何火炮轰击不断,转眼之间,营寨被轰了个破破烂烂。
左梦庚部也不管能不能打中,反正就是闭着眼睛打。
反正这黑灯瞎火的雪夜,命中全靠运气。
但这可就将撤退的柯永盛部给整惨了。
从山下一路南撤,结果被追着炸了一路。
那炮弹毫无征兆的四处乱飞,根本无从躲避。
等他们好不容易靠近南岸,这才发现船已经被炸沉了。
还没等想好怎么办,左梦庚部的登陆兵马从斜里杀出,直奔柯永盛部。
两军都以为对方是明军,照面便杀,连一句废话都没有。
大雪茫茫,两军纠缠,再加上黄山所部还没有换装清军衣甲,身上还穿着闽兵军装,两部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
直到杀了好一阵,黄山亲自登岸,挥刀加入战团,砍死了两个敌兵之后,这才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他令亲兵举来火把,蹲下一看尸体,顿时就傻眼了。
对方身上穿着清军的衣甲,惊疑不定的黄山大脑混乱起来,一时难辨真假。
万一是明军假扮呢?
也不是没有可能。
黄山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但万一真的是友军,那可就麻烦大了。
两军已经交战许久,双方伤亡已经上千。
真要是闹了笑话,那罪责可就大了。
黄山咽了咽口水,转身脱离,登船急匆匆往中军座舰而去。
柯永盛部与黄山麾下这些精悍的闽兵杀得你死我活,十分惨烈。
不到两炷香的功夫,地上已经满是尸体。
黄山来到了左梦庚面前,神情古怪地说道:“左总兵,岛上好像不是明军。”
“嗯???”
“对方身穿我军衣甲!”
“当真?”
“我亲眼所见!”
左梦庚闻言愕然无语,缓缓看向了打斗激烈的南岸。
黄山也是脸上神情变幻,异常精彩,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时,黄山部已经将柯永盛部杀退,对方正在且战且退。
沉默许久,左梦庚命人速速登岛,勒兵退还,问清对方身份。
黄山也跟随登岛,他收拢士卒,停止追击。
左梦庚的人举着清军旗帜,向退守在山腰的柯永盛部前去。
柯永盛部领军的参领此刻正满腹怒火,两眼赤红,浑身的鲜血冒着热气。
敌军暂退,一番清点下来,自己竟折了四成兵马。
没想到这部明军竟然如此精锐!
现在舟船被毁,他已无法撤离,敌军势大,他只能退守山中,以期望总兵来援。
正在这时,暗哨发现了左梦庚派来的人,将其押到了这参领面前。
“拖下去杀了!”
“且慢!且慢!”
参领懒得问话,以为是幸存的明军,便命人直接拉下去砍了。
左梦庚的使节见状连忙大喊起来。
“我是南昌左总兵派来的!”
“左梦庚?”
参领闻言,蹦了起来,震惊道。
那使节见状,心中暗道,坏了,这还真是友军,于是苦笑道:“敢问将军是哪一部兵马?”
“本将乃是总兵柯永盛麾下,奉命来伐此岛明军!”
“嘿呀!咱们中了明军的奸计了!!!”
这参领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与他交战的,是左梦庚的部下,是他娘的友军,顿时气的七窍生烟,大骂起来。
左梦庚的使节也是哭笑不得,赶紧回转,向左梦庚报告。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那参领在破口大骂。
使节返回,左梦庚得知岛上的人是柯永盛的部下,气的脸色铁青。
明军实在是太狡猾了!难道他们能未卜先知?料到自己会直扑康郎山?
如果是这样,那明军的领兵之人,也实在是智计无双!
得知是友军,黄山也率军返回了船上。
左梦庚身边的副将吴学礼这时小声向左梦庚说道:“总兵,这事传出去,可就麻烦了。”
“洪总督定会勃然大怒,柯永盛也不会善罢甘休。”
“当此大战来临之际,如此乌龙,必会影响军心士气。”
“洪总督一定会重责的。”
吴学礼的话,令左梦庚心头一颤。
他这入湖第一战,先斩了友军,传出去,必然会成为天下笑柄。
这会让他在军中颜面尽失,日后在朝廷中,也难抬起头来。
洪承畴为了安抚柯永盛,也一定会重责。
左梦庚越想,心中越凉,目光也变得阴鸷起来。
这时,黄山正好回到左梦庚身边复命。
见左梦庚脸色阴狠,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子时夜雪,片片如柳絮。
左梦庚揉了揉鼻子,声音低沉地下令道:“各船集火,炮击山腰。”
黄山大惊,正要出言劝阻,却被左梦庚直接瞪了回去。
副将吴学礼面沉如水,明白了左梦庚的意思,也警告般的瞪了黄山一眼,转身前去传令。
很快,左梦庚部数船齐齐炮击康郎山,打的是地动山摇,水波不宁。
一直轰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停炮。
左梦庚扭头,语气阴毒地笑道:“黄总兵,劳您率军再去一趟,绞杀岛上的残余明军。”
“可是......”
“没有可是,记住,岛上的是明军。”
“是......”
黄山心惊胆战,不敢违抗军令,只能从命。
在他下船之时,又传来左梦庚的声音。
“记得给他们换上你部衣甲,厚葬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