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米娅故意转移话题,不谈搬家,给约翰说了许多关于孩子的故事。
约翰,你知道孩子有争宠的天性吗?高坤说,越争宠的孩子,长大越有才能。家长要懂得从小去开发和培养。反过来,这种能力如果受到压制的话,孩子将来很可能有破坏性。
约翰笑了笑说,看你没干几天,好像成了儿童专家似的。等绿卡到手,咱们也生个孩子,让专家培养。
米娅把晚餐端上桌,本来想做土豆泥,约翰要吃米饭。米娅向高坤学了做烤鸡,他要红烧,鸡块和土豆一起闷在酱油里。等绿卡要好几年呢!米娅说,米娅的年纪大概不适合生孩子了。如果你喜欢,他们也去领养一个。我给他装了一碗饭,桌上还有一个番茄蛋花汤。
约翰吃红烧鸡块,一边嚼一边吐骨头。领养?约翰说,毕竟和自己的血缘不一样。投资给别人的孩子?我不干。
如果米娅生不出来怎么办?我把汤和米饭混在一起,胃口很差,没有汤,喉咙口干得咽不下食物。
怎么办?你生不出孩子?他的筷子点击碗底,把米饭扒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吐在桌上的鸡骨头和番茄皮统统收到空碗里。是啊。米娅一边洗碗一边说,很可能的。高坤说,高龄妇女生孩子很危险。
没这回事。约翰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地说,米娅,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像你,心地要好,不漂亮没有关系。女孩像我,敏感聪慧,长大了搞艺术。画画,弹钢琴,写作,不要当演员模特儿去出卖漂亮脸蛋。
米娅听着,没有回答。这些话他以前都说过,一点不新鲜。最好生一对双胞胎,他说,免得你吃两次苦。
米娅说,你不看我个子那么小,生一个都恐怕装不下,生两个不要了我的命?约翰呵呵笑着说,生孩子的事情还早,我们先把生活搞好。
约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他把手臂伸过来,搂着米娅的脖子,悄悄地说,米娅,我们的生活一直很幸福的,你不会生不出孩子。
睡吧。米娅心里想,哪里睡得着啊!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第一是教孩子用汉语念数字。第二是复习昨天唱的儿歌。第三,夏华要来收拾东西。第四,······
米娅想自己的事情。除了沉默,我什么都不能做。
半小时前,我们还在谈生儿育女,两个小时前,我做他喜爱吃的晚餐。早上他送我去上班,晚上开车把我接回来。我们准备搬到高坤家去,加速生米煮成熟饭。我们奋斗了那么多年,为了能在美国留下来。我们是夫妻呀,唇齿相依,患难与共,我们睡在一张床上,睡了九年。可是,为什么今天晚上,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泪如雨下,流到耳朵里,枕巾上。他在旁边睡着了。我去洗手间,关上门一个人痛哭,哭得把晚饭都吐出来了我抱着抽水马桶,吐完了脏物吐黄水,好像永远吐不干净。水箱满了,被我拉空,再满,再拉空。流水哗啦啦地冲,一次又一次,替我哭泣替我流泪,替我把心中的委屈苦恼一起冲走。我要把自己吐空,要把五脏六腑全部清洗一遍。
厕所的窗半开着,空气清凉,夜风被纱窗过滤了以后渗进来,染成银色的冷光,一浪一浪地扑过来,舔着我的泪脸。我哭累了,觉得四肢冰凉,身体缩成一团,好像一个僵硬的土豆。胃部还在痉挛,一阵又一阵的疼痛,把米娅的眼泪鼻涕甚至小便都挤压出来了.·····
约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和米娅一样坐在厕所地上,他想来抱我,被米娅推开了。他的脸在月光下变成青色,显得清瘦而苍老。心头不由升起一股凄凉之情,呜呜,米娅把头埋入膝盖之间,哭得更加伤心。约翰取了门背后的浴衣帮我披上,再来抱我,米娅不要,推开了他。以往每次吵架,他都用这种方式来化解,这回没用了。
米娅不想再做让步,这种无穷无尽的重复没有一点快乐,反而是更多的折磨。
米娅想和他分开,让我住到高坤家里去吧,我一个人搬过去。留约翰在这里,只要他开心,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自由。不知过了多久,米娅醒了,身上盖着暖和的被子。
天亮了,外面鸟鸣蛙叫。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米娅发现自己躺在他的怀里,我们俩都没有穿衣服,肌肤相亲。记忆尚未恢复,却觉得他抱了我好久,也许抱了米娅一夜?
米娅打了一个哈欠。深度吸气的时候,胸腔接连打颤,好像昨晚的抽泣还留有余波。但是,那股怨气却没有了,满腔的悲哀被男人的搂抱和抚摸驱散,变得柔心弱骨。米娅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被他的手掌挡住。
米娅。他轻轻地说,我不好,我不好,你别生气了,好吗?米娅想把昨晚的镜头找回来,那种蛮横,米娅打算现在分居,等绿卡到手再离婚。但是,镜头找到了,却变得轻飘飘的,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感觉。
到了高坤家,米娅变成了另一个人。准确地说,从约翰的汽车里出来,米娅的脚底便有了弹性。仿佛车子装的是另一个米娅,当它“呼”地擦身而去,便把背景带走了,让米娅成为一个新人。说来也不奇怪,高坤哪里知道米娅是谁?她需要一个开朗快乐勤恳的中国女人,和她共同抚养她和夏华的孩子而已。
这到底怎么了,所有的运行轨道由于米娅的加入都发生了原有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