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太阳落山,我们终于回到那个所谓的家。家徒四壁,满屋子充斥着一股霉味和屠夫家里特有的尸体腐臭味。不过,我也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张屠夫一进屋就一头扎在那冰冷的炕上倒头就睡,我也没介意,他没有睡在外面,我已经是烧高香了。
其实,我也是困得脑袋一阵阵发疼,可我实在是太饿了,饿得我想睡也睡不着。家里能吃的就剩下地窖里冻得梆硬的几个土豆,还有就是今天拿回来的四个羊蹄子。可这羊蹄子我是不舍得吃的,明天得用这羊蹄子到村里换点过年吃的年货。
没吃的我也懒得点火烧炕,就只把炕上的火盆端了下来,在火盆里点上把柴火,脱掉了快要和脚冻在一起的鞋,举到火盆上烤着,整间屋子立时就飘散着一股恶臭的咸鱼味。
等火盆里的柴火烧尽,把几个冻土豆埋到盆里的柴火灰里面,再把羊蹄子放到柴火灰上面烤着。不大功夫,屋内开始飘散着羊肉的香味,屋里的气温也因为火盆的原因变得暖和了起来。
闻着诱人的羊肉香味,我使劲的咽着口水,有几次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但还是没舍得咬下去。强忍着垂涎欲滴的口水,把一整个烤熟了的土豆狠狠地塞进嘴里,结果把自己噎得直翻白眼。
我熟练地用着张屠夫的剔骨刀剔着羊蹄子,在我一丝不苟地一剥一剜中,一副干净得连狗都不啃的羊腿骨便与羊肉分离了。
这是张屠夫教我的第一门手艺,每次带回来的猪的、牛的、羊的各种骨肉往地上一扔,跟着嘴上叫喊着一声:“狗剩子,收拾了。”便一头杵到炕头上去睡觉。
开始的时候,我的手艺还不精,经常会有残余的筋肉留在骨头上。可张屠夫也从来不生气,总是捏着酒瓶子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馋肉了吧!”他倒是从不吃炖菜里的骨头,像是有意留给我的。
随着我剔骨头的手艺越练越纯熟,到后来剔剩的骨头连一丁点肉丝都没有。就连张屠夫都夸我说,他现在剔骨头的手艺都不如我了。我一边剔着羊蹄子,一边吃着土豆,不时地把沾着肉沫的剔骨刀在嘴里抹上一把,也算是解馋了。等我把四个嘎拉哈也就是羊腿的关节全部剔完后已经是半夜时分,我也不脱衣服倒在炕上便呼呼睡去。
可能是因为昨天太累了,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日上三竿。隐隐约约有磨刀声传进我耳朵,我知道那是张屠夫在磨刀。也没起身,我把身上盖着的只有两层布片的棉被往头上扯了扯,捂住自己的脑袋,闻着那股子说不出来的霉臭味继续眯着眼睛。
就在我睡懒觉时,门外传来一声:“张师父在家吗?”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因为还从来没有人称张屠夫为“张师父”。我骨碌一下从炕上爬了起来,我猜这个人的到来很有可能和我有关,或许我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愿望就要在今天得以实现。
果不其然,来的人正是李疯子。李疯子在张屠夫的陪同下径直走进屋里。进屋后的李疯子四处打量着,可能是因为屋里太冷的缘故,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嘴里向张屠夫感慨道:“屋里这么冷,孩子能受得了吗?”说话间就把那目光看向我。
“没事,冻不死。”张屠夫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瞄着李疯子手上拿着的白酒。“张师父,昨天你也没要工钱,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这不给你打了瓶酒送过来。”
我一听李疯子原来不是为给我起名字来了,心中涌起的兴奋像是被骤然间泼了一盆冷水,懊恼的心情让本来是想拾点柴火把炕烧起来的我,结果因为没有了兴致就杵在门框边没有动弹。张屠夫则是满脸谄笑地向李疯子说道:“说不要,就不要,哪能翻小肠呢。”可他嘴上虽然这么说,手却主动抓向了李疯子手里的酒瓶子。
李疯子也不在意张屠夫的举动,顺手把酒瓶子递了过去,待张屠夫接过酒瓶子后,表情严肃地向张屠夫说道:“还有件大事,我得和你商量商量。”有酒万事通的张屠夫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勾勾地盯着酒瓶子说道:“有事你说话,只要不杀人,活物你就都交给我了。”
李疯子在一愣神后便知道张屠夫会错了意,于是笑呵呵地对张屠夫说道:“我是说,咱们昨天说好的,我给这孩子起名的事。”“我以为啥事呢!”张屠夫满不在乎地说道。“取个啥名都行,你说了算。”
“这怎么行?起名可是大事,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宿,想好了两个名字,寻思着今天和你们商量一下,要是你不相中的话,我就再好好琢磨琢磨。”
我在旁边一听这是要给我起名字了,把我给激动得心怦怦直跳。赶忙佯装着往灶坑里添柴火,手却抖得划了几次火柴都没点着,竖直了耳朵倾听着李疯子和张屠夫的谈话。
“我想给这孩子起个张啸天的名字,可就是拿不准用哪个啸字,你帮我斟酌一下”。说着话李疯子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巴掌大的报纸递给张屠夫,估计给我起的名字就写在报纸上。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给我看这干啥,叫啥不一样。”张屠夫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向李疯子说道,并没有伸手去接那张报纸。
李疯子见他没有接报纸,就自己拿着报纸举到张屠夫面前,用手指着上面的名字说道:“这第一个名字是向苍天呐喊的意思,这第二个名字是每天笑对生活的意思,你觉得哪个好?”
从来都只是对酒感兴趣的张屠夫破例沉吟了一会说道:“这名字真他妈的好听,比我的都强,两个都好,随便选一个,剩下那个留给我,我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张屠夫向李疯子说着浑嗑。
“那可不行,哪有爷俩叫一个名字的,你必须得给孩子选一个。”李疯子神色认真地说道。张屠夫又恢复了那懒散的模样,随意说了句“那就第二个吧。”
“我想要第一个!”这是我认识李疯子以来说的第一句话,我倔强地盯着张屠夫。“哪有狗剩子叫着得劲,还好养活。”张屠夫嘟囔着。“你愿意叫啥就叫啥,我不管,你赶快给李疯子弄点下酒菜。”张屠夫贪婪地盯着酒瓶子说道。
“我不吃饭,你们能相中这名字就好,我得回了。”说话间李疯子扭头就要往外走。“那不行,咋地,你这是嫌我家埋汰啊。”听张屠夫这么说,李疯子也不好再执意往外屋外走了。
“妈了巴子的,你杵那干啥,等我做呢。”张屠夫瞪着眼睛朝我骂道。虽然挨了张屠夫的骂,可我在心里一点都没介意,心里那股因为有了名字的高兴劲还没过去。我一直在心中默念着“张啸天、张啸天!”就怕自己在一个恍惚间把这个名字给忘了。
我把昨天剔好的羊蹄子挑了一个最肥的切了,又舀了一勺大酱拌了进去。家里也没有喝酒的杯子,我就现涮了两个碗捧了上去,之后便急匆匆地拎着两个羊蹄子出家门。
我是想用羊蹄子换点粘豆包,可是走了几户村民家,都没人舍得跟我换。这要是换作平常,我早就回家了。可是对于李疯子,我在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激,心里寻思着,不管咋整我也得让他吃顿好吃的。在我眼里,一顿粘豆包就已经是过年才能吃上的美味。
我走了近七八里路才换回半篮子粘豆包和十几个咸鸭蛋,一路小跑地赶回了家。还好,谢天谢地李疯子还没走。
估计他也是走不了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满脸潮红地跟着张屠夫说着醉话。我赶紧收拾了一下灶台,把刚换回来的豆包放进了锅里,还特意煮上两个咸鸭蛋,顺便把昨天剔下来的嘎拉哈一同放到水里煮。
从小我就已经养成一种习惯,那就是张屠夫和别人喝酒的时候,从来不让我上桌,于是我就在灶台边一边烤火一边听着他俩唠嗑。
“张啸天这孩子不错,能吃苦、能干活。”李疯子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扯了扯嘴角,差点没笑出声来。
“唉,这狗剩子的命也不咋地,不干咋整,就这命。”对于本身就是酒蒙子的张屠夫,这点酒都不够他润嗓子的,话里行间是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听说这孩子是你捡来的,干脆把他认个儿子吧,老了也有个尽孝的。”李疯子是想压低声音说话,结果因为喝多了,说话的声调也没见小几分。
张屠夫像是没听到李疯子的话,半晌没做出回应,我在外面只听见他滋溜滋溜地喝酒声。我也没再听见李疯子说话,估计是睡着了。“我这作孽的行当,不能有后的,后人会遭报应的。”我不知道张屠夫这话是冲着李疯子说的,还是他在自言自语。等我把蒸好的豆包端进屋时,他俩一个趴在桌子上,一个拱在炕上睡着了。
冬天的日头落得早,四点多钟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我正在油灯下聚精会神地剔着嘎拉哈上残留的油滓子,趴在桌子上的李疯子悠悠地醒了过来。
睡眼朦胧的他看着周围的一切,貌似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就是怔怔地盯着我。好半晌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从炕上跳了下来,结果脚步虚浮的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我赶紧起身扶他起来,他一边是一瘸一拐地向屋外急匆匆地走着,一边嘴里嘟囔着:“完了,完了,开会迟到了。”看到他那副急切的模样,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在我心里一直认为开会是件了不起的事,只有大本事的人才会开会。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下意识地跟在他后面。出了家门都已经走出很远一段距离,李疯子才注意到我的存在,面露歉意地跟我说道“这天多冷,快回去,我没事。”
我也不言语,只是倔强地跟在他后面。又走了大概能有一里地左右,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要不是有雪色映着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李疯子把脚步停了下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说道“孩子,听话,回去,要不我就不走了。”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和蔼的语气和我讲过话,也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孩子,我在心底猛然涌起暖流的同时,就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回报这个叫我孩子的男人。
我执拗地低着头不说话,也不肯挪动自己的脚步。见我没吱声,李疯子缓缓蹲下身体,抓起我两只手在他温暖的大手里揉搓着,轻声地说道:“孩子,你是担心我,我知道。可我也担心你啊,你把我送回去,我再把你送回来,咱俩不就是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看大戏了吗,呵呵。你要是真惦记我的话,明天再去我家看看我是不是有事,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见我还是没应答,他佯装生气地又向我说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可就真生气了,我开会要是迟到的话,领导会批评我的。”听他这么说,担心李疯子被批评的我便从兜里掏出那四个嘎啦哈塞到他手里,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我收下,等你来我家,你和本固、枝荣他们一起玩。”见我点头应允,李疯子这才转过身去急匆匆离开。可他哪里知道,不放心他的我却是一直悄悄跟在他后面,直到把他送到那个所谓的会场。
可当我透过虚掩的会场大门向里面观望时,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我便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愤世嫉俗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