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的主席台上,李疯子被人给戴上一顶高高的锥筒帽,整个人的身体成九十度地向台下鞠着躬。
台下的人则是举着小红本不停地嚎叫着,李疯子可能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嘴角不停地抽搐。
看着眼前的场面,曾经被酒后的张屠夫暴打也没哭过的我,此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心中对台下那群疯子一样的人充满了怨恨。
回到家后,我把李疯子的遭遇归罪在张屠夫身上,都是因为他把李疯子灌醉,才让李疯子遭了这样的罪。
看到躺在炕上还在酣睡的张屠夫心中陡然升起怒火,我跑到灶坑边把灶坑里的柴火全部浇灭,还把房门打开,故意使劲磨着刀,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是我能想到报复张屠夫的所有手段了。
整整一日,我如同丢了魂儿一般,无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李疯子被批斗的惨状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自打我记事以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彻夜难眠,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与愤懑。
第二天清早天刚放亮,我收拾了五个粘豆包又拿上两个咸鸭蛋急匆匆走出家门,我要去看看李疯子,这是我昨天晚上就已经打定的主意。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赶到了李疯子家。可到了他家门口时我又犹豫了,我没敢喊门,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事。
我努力地透过院墙向糊着报纸的窗户张望着,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又绕到了后院,除了能看到几只山羊外,依旧也听不到屋内有半点声响传出来。
于是,我就在前院、后院来回徘徊着,整整一个上午李家也没出来过人,我则是倔强地站在院外守候着。
临近中午时分,我看到从村口方向过来一群羊,我意识到是那个叫根深的少年放羊回来了。可此时的我却有些怯场了,在远远见到根深的身影后,我躲到了根深看不到我的拐角处。
等根深把羊全都赶进院子里关上院门后,我从拐角处又回到到李家院门前,心里开始后悔起刚才没和根深打招呼。
可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时,院门突然被打开,就见李疯子从门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我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他却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到来,大声地向我喊道:“张啸天,傻孩子,来了咋不进屋呢?”
又一次听到他叫我孩子,我就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子,看着他那和煦的笑容,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看到我突然哭了,李疯子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语气迫切地向我问道:“孩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他越是关心,我就越是哭得厉害。
“走,进屋说。”李疯子在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我则是执拗地不肯往前迈步,用着几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我怕他们把你打坏了。”我一边说一边抽泣。
李疯子表情错愕地看着我,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孩子,我没事,你昨天不该跟着我的,这要是冻坏了可咋办!”他语气中充满了疼惜。
我从兜里掏出来准备好的粘豆包用着脏兮兮的手递了过去。“孩子,这大冷的天你特意跑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送粘豆包?”李疯子望着我,眼中满是温和与关切。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在把粘豆包塞进他手里后,我又从兜里把咸鸭蛋掏了出来。见他双手已经被粘豆包占满,我便把咸鸭蛋放到地上,随后便转身离开。
可就在我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李疯子的喊声:“张啸天,你给我站住!”我能感觉到李疯子的语气中已然有了些许怒意,前行的脚步一顿,没有像往常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疯子的话比张屠夫的拳头更让我信服。
“拿上东西,扶我进屋!”他特意加上的那句“扶我进屋”,我知道他是想给我这个连爹妈都不要的野孩子一点尊严。我顺从地拿起地上的咸鸭蛋扶着李疯子走进房门。
刚一进门一股热气就把我给包裹起来,顿时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地面上没有农村家庭惯有的尘土和痰迹。
炕头上叠放着几双整齐的被褥,虽然打着补丁,但看上去非常的洁净。炕中间摆放着一个火盆,红红的炭火跳动着青色的火苗,暖意充斥着全屋。
炕头坐着一位妇人,目光迷离地抱着一个婴儿哼哼唧唧地唱着歌。炕稍坐着和我年龄相仿的本固和枝荣,正在玩着我昨天送给李疯子的嘎拉哈。
年龄稍长的根深则是坐在凳子上搓着麻绳,见我进来,就立马开口说道:“我就说是他吧,刚一进村,我看着就像他。”怪不得李疯子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是他刚才在外面看到了我。
那个叫本固的男孩从我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看,而那个叫枝荣的小姑娘则是把头别了过去,对我是不理不睬。
“本固,别愣着,快把啸天手里的东西接过去,这可是啸天特意从家里给咱们带来的。啸天,你也别客气,快到炕上坐,炕上暖和。”李疯子一边说,一边把我往炕上让。
我没敢往里坐,只是把半个屁股搭在炕沿上,用着胆怯的目光一直盯着李疯子,我觉得在这里只有他才是我最亲近的人。
见到我的窘境,李疯子开口说道:“啸天,我给你介绍一下。”他用手指了指坐在炕头上妇人“那是我老婆,身体不好,和谁都这样,你别见怪。”说完,又指了指地上的少年“这个是我大儿子,叫根深。”根深很友好地向我点头笑了笑,继续忙活着手头上的活。
“那个跟你年龄差不多的叫本固。”李疯子用手指了指一直用眼睛盯着我的男孩。“这个是我们家最厉害的丫头,叫枝荣。”李疯子的话音刚落,那个叫枝荣的小姑娘特意大声“哼”了一声,瞥了我一眼把头转向窗面。
全家人似乎都很了解这小姑娘的脾气,全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最后李疯子把手指向了那个妇人怀里的孩子,“这也是个小丫头,叫叶茂。”
李疯子在介绍完他的家人后,又把手指向了我。“他叫张啸天,你们见过的,以后在一起玩,不准欺负他,尤其是你。”李疯子把头转向了那个叫枝荣的小姑娘。
“他叫狗剩子。”小女孩嘟着嘴说道。“枝荣,怎么说话呢。”李疯子神色不悦地向小姑娘教训道。“哼!”小姑娘又把头别向一边。
李疯子有些尴尬地对我说道:“啸天啊,别介意,这小丫头让我惯坏了。”说完,瞪了一眼那满脸不高兴的小姑娘。“本固啊,你们和啸天一起玩,我去整饭去。啸天啊,你也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李疯子转身出了房门。
本固很热情地过来扯我去和他们玩,我没敢,说句心里话,我有点怕那个小姑娘。见我没动,本固就又和枝荣一起玩起了嘎拉哈。
逐渐适应屋里环境的我,下了炕走到根深身旁,蹲在地上看他编草绳,偶尔还帮他打打下手。见我手脚麻利地干着活,根深有些诧异地向我问道:“你会编草绳?”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根深编草绳的手法真的不如我,我学做的第一个农活就是编绳,我编的是绑牲畜的绳子,比他编的要结实得多。看着我编好的草绳,根深很夸张的说着“这绳子编得可真好,我家没人能编出来。”
那边正玩着的嘎拉哈的枝荣在听到根深的话,脸上不高兴起来,看向我们这边喊道:“有啥了不起的,我也能编。”说话间从炕上跳到地上,直接冲着我这边走了过来,把我给吓得慌忙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地伫立在旁边。
看到手上拿着麻线的小姑娘笨拙的手法,我心里就知道她根本编不出麻绳来,可我又不敢告诉她怎么干。就在我感到不知所措时,坐在炕里的本固和我说道:“你会玩嘎拉哈吗?”我腼腆地点头回应着。
我在心里寻思,我就是剔骨头的,什么嘎拉哈没见过,别说是羊的,就是大如小碗的牛嘎拉哈也玩得轻车熟路。本固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跳下炕就把我扯到了炕沿边。
很快本固就被我眼花缭乱的手法给折服的五体投地,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我也教了他很多新玩法,可能是年龄相仿,再加上他也是个男孩子,我们之间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枝荣见我们这边玩得热闹,早就忘记了手上的活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这边,可又放不下脸面加入我们的她,就杵在原地一脸渴望地盯着我们看。
“饭好了,收拾一下吃饭。”外面传来李疯子的吆喝声。小姑娘似乎找到让自己不再尴尬的话题,嘴里一边叫着“吃饭喽,吃饭喽!”一边蹦蹦哒哒跑了出去。
“走,洗手去。”已经和我很熟悉的本固扯着我向门外走去。吃饭还得洗手?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心中虽有疑惑,可还是跟着本固走了出去。
等我们回到屋里的时候,李疯子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一大盆冒着热气的酸菜炖土豆,还夹杂着几块羊骨头。
盖帘子上摆放着几个大饼子和我带过来的粘豆包,几半切好的咸鸭蛋整齐地摆放在每个人的座位前,满屋子充斥着饭菜的香气。
待所有人落座后,李疯子先是给我拿了一块大饼子。我刚要伸手去接,就听枝荣用着嘲讽的语气说道:“他的手可真脏!”我的手嗖的一下缩了回去,羞愧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到我的窘相,还没等李疯子发作,根深先说话了。“枝荣,你是越来越过分了,啸天干的什么活,吃的什么苦,像你似的一天吃粮不管户?”语气当中充满了怒意。
看得出来小姑娘很怕这个大哥,梗着脖子没敢顶嘴。可能感受到大哥是真的生气了,她那双不大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本来看情形,李疯子像是也想要说上她几句似的,可在看到她委屈的模样后,一副欲言又止地把话给咽了回去。
眼前的情形因我而起,我内心充满了愧疚,可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羞愧地将头深深地垂向地面,同时用尽全力将双手背向身后。
“啸天啊,别往心里去,这丫头就是直肠子,没坏心眼,以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快,吃饭!”他们可能以为我生气了,其实我真的没生气,不知道为啥,这个家让我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我只记得这个家里每个人的好,从没想过要记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