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有报社记者,柯达、莱卡、蔡司相机纷纷高举,曝光了一遍又一遍,《明月画报》的记者更是第一时间就将这画面拍了下来,前有航空司令刘沛泉与中学女教师王素贞举办了中国的第一场空中婚礼。
现在又有顾白两家订婚礼,新娘以战机送空军丈夫,浪漫无边,速成了上海佳话。
道林纸上三寸照片,黑白相,标题是“浪荡公子死而复生,终抱得美人归”,两篇幅的报道将当日盛况和出席的人物都介绍了一遍。
白舒童是在一个月后在河口码头也在等候客轮的华人手上看到了这篇报道,照片上的一对佳人站在了最中央,喜气正看着前方。
“小姐,你是南京人?”
旁边人见她转头也在看同一份画报,还看得认真,笑着搭话问。
白舒童摇了头,“不是。”
旁边人独自出行,戴着个圆礼帽,从帽下同她笑着说,“这人是南京出名的浪荡公子哥,花边不少,最后是浪子回头,娶了上海一个银行家的女儿。门当户对。”
“可姑娘,你看起来是个务实的人,应该不喜欢公子哥吧。劝你也找个老实肯干的,这种,别碰。”
他人边说笑着,边看着外头海面上不时落在栏杆的海鸥,从包里掏出了面包片,撕成了碎片,放在手心里举高了。
海鸥并不怕人,见食物下降飞来。
这人也顾着逗玩海鸥,而没有去留意那照片上的新娘同隔壁人是长得一模一样。
白舒童也只轻扫了一眼照片,见着白斯言旁边站着张秋晓,她淡淡地笑了下,随后的一阵海风吹了页面,哗啦啦地,订婚报道被翻了过去,她便也不再去看了。
海面潮水滚滚。
她提着皮箧,登上了去石叻坡的渡轮,将国内所有的一切都放下,再一次远航。
这次,没有迷茫。
白舒童很清楚,自己为了什么而下南洋,在这个摇荡的时代,她也同身边的华人一样,加入了洪流里,要开辟自己的一片天。
路很难,独自一个,可头也没回。
几个月后,日本军在北平挑起事端,对远东的野心不再藏,抗日战争正式爆发。
随后战事逐步升级,日军节节推进,同年八月在上海附近江面集结兵力,欲破江阴线,西上取国都。淞沪会战之际,为免腹部受敌,被日军狂妄的三个月灭中国的计划成真,国军集结军舰及民用舰船在江阴要塞自开水底门,壮烈自沉。
八月中,顾承璟所在空军部队受《空军作战命令第1号》召,前往上海战区执行轰炸任务。
临行前,照例写遗书。
陈灿也同召,拿来了纸张和笔,来到了办公室,递给了他,顾承璟刚与新的中队讨论完飞行路线和补给计划,随手接过,看了一眼,知道是什么后,嘴边冷冷扯了下,将纸张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只接过笔,在封面上写上了抚恤金授予人姓名,遗书一字不留。
就扔了笔。
三个月后,中国空军奋血浴战,损一半飞机,无力与拥有百架飞机战力的日本空军再空战,撤出上海,转移至南京。
回程路上,打了败仗,见着云下国土一片的废墟,他们的脸上愁云惨淡,陈灿苦笑着在无线电里同顾承璟说,“哥,如果我落入了日本鬼子的包围里了,请痛痛快快地给我子弹,不要让我成为他们的俘虏。”
顾承璟的飞机略过东南长空,声音微哑地同他说了好。
这场战役里,他们八一四虽大捷,打击了日本空军的嚣张火苗,但是后期飞机补给跟不上,日本鬼子的飞机一直不断地补充,像个无底洞一样,蝗虫一般繁衍,让他们震撼也深深感到了差距。
也因为这样,陈灿同最信任的大队长,也就是顾承璟,交代了他的后事。
虽然是笑着说的。
可每个人心里都萦绕着沉重的石头,却谁也不说破,只还玩笑,“他妈的,要是现在有日本那么好的战机,我肯定杀去大连机场驻地,炸他们个稀巴烂。”
无线电里纷纷附和,说加他们一个。
更说着要杀到日本老家去,让他们的天皇也尝尝炮火到家的滋味。
一帮人返程苦中作乐。
而还没到那时,吹牛皮的事情还没做到。
年底,他们的家,南京,先是航校和空军基地先被日本空袭,随后国都保卫战,金陵城烧成火海,守城将领唐生智违背战到最后的诺言,撤军而去,大批难民逃至下关沿江等待渡江,日军破城,金陵瞬变鬼蜮。
南京失陷,国民流离失所。
日本全面掌控了中国领域的制空权,还不断空袭各地航空学校和基地,订完婚、还未休假、更没有能完成结婚承诺的顾承璟无暇家事,又奉命,协助航校迁址昆明。
在昆明,一场空军飞机的献金会上,他看见了那个曾到南京参加过他订婚宴的“白斯言太太”。
再次见到,他才认出了这人就是白舒童要找的那个幼时朋友。
彼时,张秋晓已经成了记者,日军轰炸滇缅铁路,她来到了大后方,跟踪报道。身上也没有妆容和艳丽的口脂了,清如白水。
顾承璟认出她后,徐徐而来,拉过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张秋晓挺意外会在昆明看到他,在这场献金会上,她听说了许多航校都迁址到昆明了,便心中有数,称呼了他一句,“顾长官。”
往日意气风发的男人,连着几场战役下来,目光沉沉,眼下略有淡青的眼圈,像是长期在失眠和疲惫中,他打开了一个烟盒,问了她介不介意,她说了不介意后,他抽出了烟,点了起来,白烟雾从指尖升起,问她,“你怎么没有随白家到香港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话简洁明了,一语道了结果。
“是吗。”
张秋晓以为他会开口问别的事,毕竟听说在那场她参加的订婚宴后,顾承璟暴揍了马先明一顿,这些不为人知的秘事,她还是入了《明月画报》,才从长期跟着这南京城有名的顾三公子的记者那里听来的。
说是那个马先明之前与白舒童虽然是在云滇义兄妹相称呼,但是却有男女之心,顾承璟在那场订婚宴的尾声,因为吃醋,不满意他对新娘过于亲密的举动,两人口角,打了一架。
还听说举了枪相向。
枪声都听见了。
记者没看到屋内场景,但后续进了房,是见了里头沙发上棉花都翻了出来,还有血迹,猜测事情闹得很大。
但是这件事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怕惹了官司,《明月画报》的主编便让撤稿,没让登。
张秋晓怨念这个男人眼瞎,也想着说他辨不清爱人模样,童童都丢了,怎么还光顾着吃那些不关紧要的醋,是活该。
可见着他手捏了烟头,垂眸,淡淡说,“她也是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吗?”
她心才颤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