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事,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男人间的攀比不像女人般流于表面,往往暗戳戳私下较劲。小时比尿尿远近,长大比时间长短,左右不过是面子在作祟。
乐三元身为富乐院常客,被小雏鸡许经年抢了风头,心中愤懑,喝了几口便陪海棠姑娘上楼“叙旧”。
许经年存了心事,越是想醉,越求而不得,眼看哥几个又默契地不告而别上了三楼,索性穿起外衣离开。
夜有些寒,一路回家行人稀少,少年进门时故意将动静弄的极大,凉亭中栖息的蛟龙扑腾了几下翅膀又缩头睡去。
正厅桌上摆着几碟小菜,西侧卧房亮着烛光,许经年心底的石头落了地,悄悄溜回自己房间。
他素来没有收拾床铺的习惯,眼见房内纤尘不染,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便知白日里林梦安来打扫过了,伸手在枕头下摸了摸,果然抓出一张卖身契,当下便咧嘴笑了笑。
第二日一早,依旧是几碟青州小菜摆在桌上,林梦安坐在门外地上喝粥。
许经年自知理亏,又不肯放下老爷的架子,板着脸柔声道:“以后上桌来吃饭。”
林梦安回头瞧了一眼,犹豫道:“地上吃自在些。”
“我是老爷,我说了算。”许经年头也不回道。
一张方桌,几碟小菜,一对男女,各自嚼着嘴里的饭菜。
气氛有些沉闷,许经年率先开口:“今夜轮到我入宫当值,不回家睡,你将门关好,早些睡。”
林梦安轻轻点头,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夜里冷,多穿些,天凉了,我买些棉絮来做几件冬衣。”
许经年有些后悔先开口,如此一来不像在同婢女说话,倒像是跟夫人交代行程。
男女之道,在乎平衡,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进一步。若同时向前,则易争吵,若同时后退,又略显生疏。
许经年失了先机,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只能强行挽救道:“菜有些咸了,下次清淡些。”
林梦安极隐秘地皱了皱眉,夹起一根萝卜条嚼了嚼,自觉咸淡适宜,嘴上却应道:“好。”
许经年行使了老爷的权力,重新摆正主仆关系,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迈步离开,林梦安瞧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疑惑表情。
四卫营中,腾骧右卫战力最强,指挥使裴子建出身武官世家,兼修文道,御下有术,恩威并施,治军掌兵颇有些手段。
右卫分队以天干地支命名,俞百鸣的小队排号甲辰,每六日入宫当值一次,主要负责巡守三大殿。
紫禁城分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中心为三大殿,即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三大殿左右两翼辅以文华殿、武英殿;内廷中心为后三宫,即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其中坤宁宫是皇后正宫所在,两侧排列着东西六宫,诸妃嫔皆居于此。
宫中当值,如履薄冰,需慎之又慎。作为甲辰小队领头,俞百鸣深得此道,巡逻时耳听八方,目不斜视,与职责无关的杂事绝不掺和。
几人列队按既定路线在皇宫内巡查,许经年岁数最小,又新入四卫营,被安排在最末一名,一日无话,安安稳稳地挨到日落。
入夜后,照旧例每半个时辰夜巡一次,俞百鸣带队从乾清门外走过,远远见一乘车驾走来,忙低声道:“靠边靠边,是长公主的与驾。”
惠庆公主近来有些烦闷,自从收到太清宫被灭门的消息,前前后后派了十几拨人前去打探,一无所获,民间皆传许经年死在烈火中,每听及此,心中不免悲痛万分。
今夜秋高气爽,落叶缤纷,心烦意乱的长公主难以入眠,便命人抬了与驾在宫中漫无目的地乱晃,恰好遇上巡防至此的甲辰小队。
两队人马交汇,甲辰小队自然靠边让路,待长公主与驾走过,俞百鸣刚刚松了口气,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停。”
谨小慎微的俞领队心中一惊,忙从队伍中跑出,跪地行礼道:“卑职四卫营甲辰队领队俞百鸣,奉命巡查,参见长公主殿下。”
惠庆公主缓缓下轿,盯着队伍末尾的背影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转过身来。”
俞百鸣暗戳戳地踢了许经年一脚,少年这才转身,学着俞百鸣跪地行礼道:“卑职四卫营甲辰领队许云安,参见殿下。”
“抬起头来。”惠庆公主声音颤抖道。
许经年缓缓抬头,目之所及是一道失望眼神。
惠庆公主上下打量着眼前少年,这张陌生面孔显然无法与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儿相提并论,只是背影和眼神确有九分神似。
“你是哪里人?”
许经年心中闪过一丝惊诧,忙回道:“回殿下,在下常山人氏。”
惠庆公主眼中闪过一丝黯淡道:“罢了,你们当值去吧。”
与驾继续向前,俞百鸣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从地上爬起。
乐三元凑到许经年面前小声揶揄道:“十一,这公主莫非是看上你了?”
俞百鸣忙低声骂道:“闭嘴!这里是皇宫,你不想活了!”
乐三元缩缩脑袋回到队中。
许经年心中忐忑,生怕被惠庆看出破绽,谷才的手艺自然毋庸置疑,如今这张脸被改得面目全非,单论相貌肯定能蒙混过关,只是声音、眼神骗不了人,时间久了,难保不被揭穿。倘若真被揭穿,该如何面对?是据实以告还是抵死否认。
京城水深,作为太子党核心,公主身边必定潜藏着不少谍子暗探,倘若相认,身份极易暴露,看来得想个办法离皇城远些。
惠庆公主回到寝宫,愈发辗转反侧,那亲军无论从背影还是声音、眼神,都与许经年如出一辙,如此想着,心中更加怀疑。
第二日一早,御药房刚开门,便有宫女匆匆来寻太医。
老太医王丛甫认出来人是长公主的贴身宫女苒儿,想到六月末公主刚刚吐血卧床数日,便匆匆提上行医箱随苒儿走向后宫。
惠庆公主寝殿位于后宫东北角,名唤毓庆宫。一进殿中,老太医便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长公主,虽略有憔悴,但眼神清明,唇齿色正,便悄悄缓了口气。
一番行礼问安后,王太医试探问道:“殿下传下官,可是心中郁结又发作了?”
惠庆公主道:“今日寻你来是有个问题想请教。”
王太医心中大安,想到六月末公主突然咳血不止,御药房上上下下一筹莫展,只道她是郁结攻心,却并无良药,急得圣上要将几名太医推出午门砍头,亏得公主劝阻,这才保下命来,若今日再来一次,只怕当真性命不保。
惠庆公主似乎看穿老太医心事,轻声笑道:“本宫近日身子好多了,王太医不必担忧。”
王太医跪在殿中,弓腰回道:“殿下乃皇族血脉,受上天荫庇,吉人自有天相。”
惠庆公主给苒儿使了个眼色,娇俏宫女便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老太医身后,将他从地上扶起坐下。
惠庆公主继续开口道:“本宫近来读了些野史,书中记载有古方可改人容貌,不知王太医可曾听过?”
老太医是个学究,一提术业,便捋着山羊胡滔滔不绝起来:“回殿下,换容之术,古来有之,所指并非寻常乔装易容,而是以刀削针缝永久改人相貌。《晋书·魏咏之传》中曾提到,魏咏生而兔缺,即民间所说的兔唇,荆州刺史殷仲堪门下有神医,以麻药涂缺唇上,用锋刀刺唇缺处皮,又以绣花针穿丝线订住二边皮,后擦调血之药,肌肉生满,去其丝线,即合一唇矣。《南村辍耕录》也曾记载一故事,有杭州张存,幼患一目,时称张瞎子,忽遇巧匠,为之安一磁眼障蔽于上,人皆不能辨其伪。唐时亦有邪术,能为女子植新皮,然新皮要从活生生的人脸上剥下,过于狠厉,况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以为世俗接受,故而逐渐失传。”
惠庆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喜色,追问道:“我朝可有此类能人?”
老太医皱皱眉,思索片刻答道:“前些年听说桂林一带有谷姓人擅长此道。”
惠庆公主惊道:“可是叫谷才?”
老太医摇头回答:“下官行的是医道,对这些旁门伎俩不感兴趣,因此并未上心记那人名字。”
惠庆拍了拍木椅扶手,苒儿见她失态,轻咳两声以作提醒,公主这才低声道:“你下去吧,今日之事,莫要对外人道。”
老太医点头告退。
殿内除惠庆公主外只剩苒儿和另一名贴身宫女颦儿,主仆三人静静坐了片刻,便有一名御前太监来传话召见。
夺门之变后,朱祁镇重登帝位,心境却已完全不同。
他九岁初登大宝,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天下归心,万邦来朝,直到土木堡之变,几十万主力全军覆没,自己也沦为瓦剌阶下囚,一年后回到京城,一切物是人非,兄长篡位,朝臣背叛,南宫软禁八年,令这位“太上皇”看尽人情冷暖。
再次称帝后,他加强手中集权,对朝臣始终存有极大戒心,只有血脉至亲才能令他放心。
惠庆公主虽是女儿身,能力却极强,又喜钻研朝政,每每遇到难题,都有一番独到见解,一来二去,便常被唤去御前问话,朱祁镇对这位长女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将其培养成上官婉儿般的女权臣。
毓庆宫离养心殿极近,不到一刻钟便能走到,小太监迈着碎步在前面领路,惠庆公主漫不经心道:“养心殿还有谁在?”
小太监脚步不停,低声答道:“回殿下,吏部尚书李贤也在。”
一路无话,行至养心殿,进门便觉一股压抑气氛,几名朝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朱祁镇满面阴鸷,静静坐在龙椅之上。
惠庆公主悄悄瞥了眼吏部尚书李贤,见对方毫无反应,只得上前跪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朱祁镇脸色稍缓,柔声道:“起来吧!朕观这满朝文武,皆是酒囊饭袋,若论朝事,全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长公主。”
惠庆公主心中暗惊,她深知自己这位父亲或许不是个好皇帝,但绝对是个顶级权谋家,如今当着众朝臣如此捧杀,想必背后蕴含深意,若不能妥善处理,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此想着,便伏地回道:“儿臣惶恐,只是不知何事令父皇动怒。”
朱祁镇道:“李贤,你来说。”
李贤闻言抬头,侧脸对惠庆公主道:“回殿下,今夏青州大旱,秋起庄稼欠收,更有蝗灾肆虐,百姓苦不堪言。前几日户部拨了十万两银子赈灾,由五军营选派精锐骑兵、步兵押送,没想到一入青州境内便被劫了。”
“五军营乃三大营之最,莫说其中精锐,就是普通士兵,也非地方土匪流寇所能匹敌,怎会如此轻易被劫?”惠庆疑惑道。
李贤继续道:“据押送军官报,马队在青州九龙峪一处峡谷内被劫,对方训练有素,显然筹谋多时,以逸待劳。”
惠庆公主追问道:“负责押送的是谁?”
“昭武伯曹钦。”李贤道。
惠庆公主倒吸一口冷气,心中这才明白为何几名跪在地上的朝臣瑟瑟发抖。
昭武伯曹钦,曹吉祥嗣子,官至都督同知,是曹党最为核心的成员。石亨死后,当年一众“夺门功臣”纷纷遭到打压,曹吉祥被调司设监任闲职,但手中仍掌握三大营实权,门下客卿数千,其侄子曹铉、曹铎、曹?等更任职锦衣卫都督,曹党可谓枝繁叶茂。
如今曹钦丢了灾银,谁接下这案子,势必要同他打交道,只怕到时银子没追回,自己先被曹党泼一身脏水,因此这案子便成了烫手山芋,满朝文武避之唯恐不及。
惠庆公主悄悄看向李贤,见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摆了摆手,便心领神会,轻咳几声向龙椅上的朱祁镇说道:“儿臣不才,本该为父皇排忧解难,只是日前咳血旧疾又犯,太医嘱咐每日须得静养,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似是料到女儿会有如此一番说辞,朱祁镇阴鸷鸷笑道:“难为你了,朕几个孩子里,数你最有本事,奈何是个女儿身,许多事不便出头。太子年纪也不小了,当尽快成长起来,朕有意让他来办此事,你意下如何?”
几名朝臣闻言,将脑袋压得更低,生怕成为太子党与曹党火拼的替罪羊,此时太子朱见深不过十四岁,又有口吃的毛病,素来不愿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皇帝抛出这个问题,看似在询问,实则是逼迫公主就范。
惠庆公主无奈,只好再次叩拜说道:“父皇,太子年幼,儿臣代为愿前往青州,彻查灾银被劫一案。只是此去路途遥远,请父皇准儿臣从四卫营中挑选精锐亲军前往。”
曹吉祥总督三大营,要查曹钦的案子,自然不适宜从京营调兵,亲军中,四卫营是上直二十六卫中最强势的,从中抽调士兵便顺理成章。
李贤似乎听到皇帝发出一声得意的轻笑,紧接着一道声音便传来:“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