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播州一带,无论对侯昌是否熟悉,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极其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即便他对某人已恨之入骨,在动手将对方铲除时也不会显出半点杀意来,同样的,哪怕听到再惊人的消息,他脸上一直以来也都只会挂着和煦的笑容,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杨应龙曾经不止一次当着众人和侯昌的面说过,倘若有朝一日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叫他震怒或是惊喜的,那就说明这必然将成为震动整个西南,甚至是大明朝野的大事了。
而今日,当听到突然前来拜访的许惊鸿说出这么句话来,侯昌端然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便猛地颤动了一下,一直以来只挂着微笑,叫人看不透其心思的脸上,此刻也现出了几乎从未出现过的惊喜之色来:“此话当真?”就是他的声音都似乎有些带颤了,问了话后,更是眼巴巴地盯在了许惊鸿的老脸之上,想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来。
许惊鸿正色地一点头:“这等事情,老夫可不敢在你侯管事面前信口开河哪。”
“这到底……是哪儿出了机会?”在大大地吸了口气,使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之后,侯昌才急切地问道。
“桂林。”许惊鸿也不卖关子,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道:“我教中已传回了消息,不日之内,广西那儿将有大事,在那边的苗壮等族将进攻桂林城。侯管事,你觉着一旦广西真起了乱象,杨土司他会错过这么个绝好的机会么?”
“桂林?”侯昌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又有些难以置信地道:“这怎么可能,那边虽然民情复杂,可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更难起事才对哪。”
侯昌对西南诸省的情况还是相当了解的,很清楚桂林那边各族纷杂的特点。与播州及四川一省都以杨家为尊,只要杨应龙一举反旗就能号令整个地区不同,那儿各族杂居不说,几个大土司之间也总是相互猜忌制衡,很难做到上下一心,怎么他们却突然齐心了,而且还干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
“莫非他是在诓我?想要让我出面说服老爷他起兵么?”之前许惊鸿游说杨应龙并未成功的事情作为大管事的侯昌自然很是清楚。但很快地,他又打消了这一想法,这种大事怎么可能造假?虽然白莲教因为某些原因获取消息比他们要快一些,但用不了太久,自己这儿也能知道是否确有其事,桂林那儿是否真出了叛乱。要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无论是自己还是老爷都不可能有所行动。
见对方目光闪烁,许惊鸿也猜到了他在想着些什么,便嘿笑着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桂林的流官衙门对那些城里的土司下手了。不但杀了他们好几百人,还把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全数捉拿,关进了大牢之中。侯管事你觉着在出了这等事情之后,桂林一带的各族寨主或是头人还能做何选择?”
“竟还有这等事情?”侯昌再次一愣,随后便从许惊鸿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一丝得意来。顿时,他便猜到了其中的原委,看来这位白莲教主可比自己更急着要搅乱西南的局面哪,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还在桂林搞出了某些事端来,让那边的各族和官府成了死敌。
想到白莲教竟有这个本事,能把桂林彻底搅乱,侯昌心下不觉微懔,不过他的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提防之意来,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看来这次真是连老天都在帮咱们了。桂林这一乱,势必牵连众多,到时整个广西都很可能陷入混乱,这确实是我们起事的大好时机!”虽然白莲教需要提防,但至少目前来说,他们是和自家同一阵线的,这些人能造成的混乱越大,对这次的大事来说便越是有利!
顿了一下,他又看着许惊鸿拱手道:“多谢许教主前来告知如此消息,在下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只要事情确实,我会竭尽所能说服老爷他起兵的。”侯昌相信,只要广西真个彻底乱了,以杨应龙的眼光和魄力是绝不会错过如此机会的。
就跟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许惊鸿也是呵呵一笑:“这次的机会确实极其难得,不单是桂林,很快地,广西各地都将出现各种叛乱,到时,整个广西都不会安宁,这正是杨土司大展拳脚,一举把整个西南都收入自己囊中的绝佳时机。希望侯管事能为土司的大业所计,一定要尽力去说服他。”
“一定!”侯昌郑重抱拳表态,随即又唰地站起身来:“既然事情严重,我这就去见老爷,跟他说明其中利害。”他确实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多年的理想已要展开,饶是他城府再深,也有些迫不及待。
许惊鸿自然不会阻拦,也冲对方一拱手,心里却更加得意了。只要杨应龙一起事,四川、贵州、云南,以及现在就已乱起的广西就会同时起事,他那个以西南的诸多苗壮土兵为根基的大乱天下的计划就算是迈出最坚实的第一步了。
许惊鸿对自己的一系列计划很有信心,不过他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叛军能在最快速度里夺取桂林这座广西最重要的城池的前提之上的。
作为之前多年一直都在广西活动,已对这儿的每座城池,每座山头都了如指掌的许大教主来说,桂林被那些苗壮土兵攻克下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在他眼里,广西的朝廷官兵实在算不得什么,再加上城里还有数量庞大的各族百姓可被利用,这场叛乱将会在短期内就获得可观的胜利。
但事实,显然并没能照着许惊鸿的剧本往下演,广西的官兵这一回将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至少当叛乱真正出现时,他们就展现出了叫人惊讶的战斗力。
六月十三日,刚过卯时,一轮红日已从东边缓缓地抬升起来,潮热的感觉再次降临到了桂林城中。
不过对守立在城头的那些官兵来说,这种气候的变化已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们更关注的是城外的那些凶悍的敌人会在什么时候发起下一轮的进攻。
没错,今天已经是桂林城被突然叛乱的苗壮等族土兵围攻的第三天了。前两日里,桂林城挡下了这些从周围上百里范围内赶来并集结在一处的土兵们的近十轮冲击。
此刻,若是站在城墙边上往下看去,便能看到底下那抛撒了一地的各种竹木或是钢铁制成的兵器,还有中间倒卧着的穿着各族战斗服饰的战士尸体。这还是在天黑后城外叛军趁夜搬走了大部分尸体的结果,不然光是这两日因为攻城而死在各种守城兵器之下的近千土兵尸体,就能把城外的大片空地都给铺满了。
可即便尸体被拖走了,可他们身上所流淌下来的鲜血却未能被一并带走,这让城外的土地被染成了一片猩红,而一些汇聚在一起,慢慢流淌的鲜血更是进入了环着桂林城的那条护城河里,使河水都显出了几分叫人心悸的红来。
看着这一切,即便在这几场战斗里守城的兵卒未有太大的损伤,他们的脸上依然不觉露出畏惧之色来。那是对未知的死亡的恐惧,对即将到来的新一轮的攻防战的恐惧。
说到底,这些官兵终究不是北方那种经历过无数次血与火淬炼出来的精兵,他们不过是一群之前安守本分,初上战场的新兵而已,这让他们打从心里就对战争有着莫名的恐惧。
但当凶悍的土兵们杀向桂林,将要对城里的百姓大开杀戒时,他们还是挺身而出,站在了这儿,用各种自己所能用到的兵器阻止那些叛军。
“天又亮了,下一轮的攻击又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呢?”一名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兵卒口中轻轻地道。
“很快就会来了,不过你们要相信,只要咱们坚守自己的岗位,用这些弓弩,沸油去抵挡,就一定能把这些乱贼重新打回去。”一个平和而坚实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身后响起,一个英挺的青年在一个官员和一名将领的陪同下缓步登上了城头。
那年轻的兵卒先是浑身一震,随即脸上便露出了崇敬之色来,看着那名青年,大声地答应道:“小的明白了,小的会尽自己所能守在这儿的。”
所有兵卒此刻精神都迅速振作了起来,他们看向这个青年的目光如之前那人一样,充满了崇拜和狂热,他们深信,只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桂林城就永远不会被那些叛军攻破。
这个能给大家带来如此信心的青年自然就是杨震了,就在这两日里,他奔走在城头各处,陪着兵卒们死守城头,展现出了强大的实力,曾几十次把将将登上城来的叛军杀死抛下城去,使敌人的攻势被迫停止。
正是这种英勇的表现,使杨震在短短两日内就被守城兵士所记住并成为了他们的守护神。
就在他站定了,朝城外张望出去时,一阵叫人心悸的鼓号声便从几里之外的那片叛军营地里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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