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阵法的收缩越来越剧烈,甚至于很多花草都已经昏暗枯黄了。
故逢山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模样,演变成了荒芜的乱葬岗。
煞几乎翻遍了整个故逢山,也不见无名的痕迹。
“哥哥啊哥哥,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呢。但没关系,我们很快便会见面了。”
一个消息从煞这里放了出来,短短一个时辰,便被故逢山的所有人全部知晓。
无名当然也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他看着故逢山的一草一木,说不出心情是矛盾还是解脱。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也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煞言道,让无名独自一人,带着剑的碎片,来找到他。否则,便将他的“好兄弟们”,全部折磨成怨灵,从此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无名没有选择,这么多年,这件事情,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他孑然一身的背影,面对着风雨欲来,一只白皙的手臂握住了他。
让他突然察觉,他还在这个人间。
无双攥着他的手臂,不愿放走他。
她怕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无名轻柔的拍着她的手,以示安慰:“师傅,不要难过,你要为我感到高兴。”
“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该承受的一切。我终于,要解脱了。”
闻言,无双拼命点头,想试着理解他的情绪,可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
“我在后山等着你,如果有危险,一定要第一时间叫我,我会听到的。”
“嗯,好。”无名笑着颔首,一点点拨开无双的手指,“就让此间事,此间了吧。”
雷声隐隐约约,像是大地深处的低吼。枝桠疯狂摆动,如狂魔乱舞。
无名就这样,一个人,一身白衣,孤独飘零地渐渐走远。
此去路遥,山高水远。
他是一叶漂浮的孤舟,背负了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使命。
他将自己锁在匣子中,用自己的生命,消化经历的苦难。
曾经的兄弟,已经渐渐走远,只有他一个人在漫无飘渺的海岸,等待着潮起潮落。
等待着世道的苦海,将他慢慢吞没。
只道这世事了了,却无处寂寥。
......
在无名来之前,煞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打扮自己。
煞涂了最艳红的口脂,也换了最喜欢的衣裳。
明明二人之间有过那么多纠缠,可煞却意外的很紧张。
像是新生鸟儿的羽翼,展翅破壳,看到了世界的光亮。
仿佛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煞急忙整理了自己的发饰,然后转过身。
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从远处踱步翩翩而来。
无名在煞的视线中,只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却能清晰勾勒出他的模样。
煞突然记忆回溯,二人刚相识的那几年。
自己装作一个姑娘,每日赖在无名氏那里。
长此以往的温情,早就一点点撬开自己糜烂的心门,只是未曾察觉。
煞总是自己欺骗自己,不过是易了容,不过是装成人世间喜欢的模样。
如果自己展露半分本来的样貌,无名还会将自己视如己出吗?
它那时的答案是—
不。
其实那时,煞已经生出了一些私心。
既然不,它就希望拉着无名一起坠入深渊。
可直到在落日村时,那个在自己心中,宛若神只的少年,真的跌落到了泥潭中。
受着世人的堕落,它却又不甘了。
其实仔细想想,是有些后悔的吧。
不过不多。
这样的世道,倒不如拉着无名一起逃离。
直到那日在画舫上,无名看见了自己的真容。
它的心口,这才生出一种久违的、异样的感觉。
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那时煞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也是肉长的。
早知如此,倒不如让他白衣胜雪,裙下无尘。
它愿意用自己的手,替他扫清脚下的每一片瓦砾,替他拂去胸前的每一片风霜。
......
无名站到煞的面前,生出了一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当年他作为亡灵,在世间踽踽独行。
可却有一个人,毫无保留地跟着他。
他将其视为自己最信任的人,却从未想过,这是害自己至此的罪魁祸首。
恍然间,他的感情在心口缠成了一团乱线。
剪不断,理还乱。
自己对这个人。
是恨吗?
好像已经麻木到恨不起来了。
可还有感情吗?
好像也已经消耗空了。
......
对望,二人之间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墙。
明明入目可见,却好似隔了楚河汉界的天涯。
无名抬手,将斩天剑的碎片递给了煞。
“亡灵呢?”
“哥哥,一见面就要同我说这些吗?”
煞看着他眼神中的坚定,无奈的扯了扯嘴角。
然后将亡灵放了出来。
亡灵在煞的身后,呆滞的徘徊在半空之中。
“好,那我们之间,也该做个了断了。”无名施法,从上至下,将两人周围形成一个结界。
“哈哈哈。”煞没有阻止无名的举动,而是提步一点点走近:“哥哥,你要杀了我吗?”
“唉,如果可以,死在你手上也未尝不可。”煞磨挲着下巴,有真的在仔细思考:“不过,杀掉我也没那么容易的,不如,你想想别的能让你消气的办法?”
无名没有说话。
煞见他一言不发,只能施法试图将结界打破。
哪知结界刚一起波动,无名遍便像是受到了剧烈的攻击,一个不稳跪在地面上。
“哥哥!”煞急忙跑过去,作势便要帮他看看哪里伤到了。
可当将将扶起无名的那一刻,煞的手臂突然僵住了。
煞咬牙,气极了,恨铁不成钢。“好啊,你真的要跟我做到这个程度吗?真的要跟我做到不死不肯罢休吗?这个结界与你灵体相连,我若是破了,这跟亲手害了你有什么区别?!?”
无名吐了一口血水,咬牙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害我了,何必装作不忍心?”
“你!”
煞用手指着他,情绪压抑着几乎要爆发出来。死死地盯住他,挣扎着同自己做无声的对峙。
良久,煞放下了手,认命的笑了:“你赢了,我就是不忍心。”
“那哥哥究竟想要我怎么做呢?咱们真的不能好好谈谈吗?”
煞抚摸着无名的脸颊,声音极具蛊惑:“你何必这样伤害自己,你知道我的心有多难受吗?”
呵。
谈个屁。
无名心中嘲笑,这人是个疯子。
“好好谈可以。毁了你的阵法,放了故逢山,不要再一错再错下去了。”
“你不要再激怒我了!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煞骤然拎起无名的衣襟:“你真的不恨吗?世人那么对你们,你真的不恨吗?难道痕打开不好吗?你不想报复他们吗?”
两人的脸庞离的极近。
良久,无名也不挣扎,痴痴的笑了。
“哈哈哈哈。”
“别笑了、别笑了!”
煞眼底猩红一片,放下无名,然后拿起斩天剑,扔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你不肯好好谈,那我就给你一个选择。”
煞强硬的将斩天剑塞到了无名手中:“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了却自己和无名氏的执念,想让他们更好的遁入轮回。如今,那个害你们至此的罪魁祸首便在你们的面前。”
煞缓缓张开双臂,将自己的一切弱点展露在他的面前。
“我就是你们一直想杀死的那个执念,拿起斩天剑,便可以杀去世间万物,也可以杀掉我。只要你杀掉我,你就可以复仇成功,可以送自己和无名氏善终。”
煞提起无名手中的剑,放置在自己的心口处。
“一边,是你穷极一生追求的结果。一边,是那些不知好歹对你们唾骂的世人。我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你,也把我的命交给你。”
无名拿着剑的手剧烈颤抖,剑锋紧紧的贴着煞的心口,只要他稍稍用力,便可没入。
杀掉煞,杀掉了身负着万千将士怨念的恶魔。
结果会怎样?
无名心里清楚的很。
斩天剑承载不了那么多瘴气,会碎裂。
费尽千辛万苦封印的痕,会再度打开,世间还是会饱受浊气的折磨。
可......
无名的灵魂像是被撕裂成两半,在极力进行拉扯。
一半喊着杀下去,一半喊着放下刀。
可这是他多少年一直追求的结果。
他可以对不起自己,但能狠下心对不起自己的同胞吗?
这些年,他听不到无名氏众人的想法,却没有一日不再想着复仇。
生前,他身为大哥,愧对他们。
难道直到死后,也要连累他们永远不得安息吗?
如果是他们还在世,他们会怎么选?
想来,他们应该也厌恶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反而换来了众口铄金,口诛笔伐。
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杀掉煞吗?
他身负大哥,还要将心偏向于世人吗?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无名想了很多,想到了世人,想到了故逢山,想到了无双。
煞一点点沿着刀刃的方向走近。
脚步一点点贴近,衣裳被捅破,已经逐渐渗出了血液。
无名看见那猩红的血,这才从混沌中抽出一丝清明,极力的往后退。
煞一边走,一边挑衅地说着:“怎么了哥哥?你是想要永不轮回?你是想要愧对于你的同胞吗?你怎么还是这么善良?”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无名情绪已经逐渐激动,可煞却置若罔闻,一直逼近剑尖。
“我若是他们,泉下有灵也不会放过你的。兄弟?你总是守着自己心中的那点道义,简直是自私到了极致。忘记我对你们做过什么了吗?”
“够了!够了!”无名已经彻底喊出声。
煞笑得无所谓:“是我,害的你们七人惨死。是我,害得你们惶惶不可终日。是我,将你的信任付诸东流。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为何不敢杀?你杀了我啊。此时不杀,你终生都别想复仇了!”
“你终生,就背负着愧疚、仇恨、骂名苟延残喘.......”
“够了!!!”无名这一喊声,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紧接着,便是剑柄落地的清脆之声。
无名终究是放了剑,没有选择另一个答案。
音量淡淡,可落地却足矣激起千层浪。
“你说的对。”
“我愿永不入轮回。”
“我愿终生背负着愧疚、仇恨、骂名苟延残喘。”
“我承认,我杀不了你。”
无名不奢求原谅,他对不起太多人了。
确实,方才的短短时间内,他动了无数次杀人的念头。
那滔天的杀意,几乎要将他所有理智吞噬。
可他最终没有选择杀。
他从生来,便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他立志不负初心,不负此身。
他想到了几人在冬日挨冻时,有好心人给他们送来了汤婆子取暖。
想到了受饿时,吃着百家饭长大的日子。
想到了生病时,有良医为他们熬药,然后一口口喂进嘴中的日子。
......
那日子太久远,久到他都快忘记了。
可当初凌云壮志的心,当初受人恩惠的感动,当初踏上江湖的立誓。
过往种种,万般皆在目。
早就已经镌刻进了灵魂中,早就已经磨灭在了血肉里。
请无名氏原谅他。
他不是一个好哥哥,千难万死,难辞其咎。
可他终究,杀不了另一个自己。
.......
“哈哈哈哈哈。”煞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便罕见的红了。
自己的人生没有后悔路,自己走到哪一步都是别人拿刀逼着的。
但这一刻,煞却突然奇迹般的发现,自己后悔了。
深深地,后悔了。
世界上,是存在这么一缕皎皎的白月光,可它却从不相信,那缕月光会照亮它所在的方向。
可直到现在,它才发现。
那缕月光,已经陪在它身边,好久好久了。
只是它从未回头,只是它从不敢向往。
“哥哥啊,你都不知道,刚刚我手都在抖。”
无名道:“你也会怕死么?”
“不。”煞的眼泪一点点落下,连说话都带着哽咽:“我怕,你已经变了,你被这世道染指成可怖的模样。”
“我也怕,送你最终堕入深渊的刀,是我递出的。”
煞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想用目光描摹出面前人的痕迹,雕刻住面前人的脸庞。
“但好在,你还是你。”
“你为什么不恨呢?世人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恨呢?为什么呢?”
煞不等他回答,却心里早已知晓了答案。
“我恨。我恨极了高位者对我视如草芥。我恨极了旁观者对我冷眼相看。我就活的那么像个蝼蚁吗?怎么谁都能来踩我一脚?明明跟我无怨无仇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拉我一把?为什么对我避如蛇蝎?!?”
无名道:“你疯了。”
“是!我他妈早就疯了!”煞笑着,也哭着。恨着,也爱着。
“可偏偏这个时候,你来了。”
“我恨你,我恨你来的太晚了,我已经成了一个疯子,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煞倒退了两步,几乎有些站不稳了:“但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两袖清风的来见你?为什么要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
如果无名方才杀了自己,煞可能不会这般心软,这般后悔。
可能也会假装欺骗自己,果然,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可无名没有那么选择。
这一刻,自己错了,错的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煞上前,一把将无名抱住:“今天我美吗?我特意涂了胭脂来见你。”
无名皱眉看着煞:“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你说,你愿永不入轮回。恰好,我也永不愿伤害你。我想要......”
煞拿起斩天剑,牢牢地扣紧,放在无名手里。
二人十指相扣,倒映出多年的旖旎和纠缠。
无名意识到他煞要做些什么,想要挣脱,可力度却被煞控制的死死地。
剑尖,就这么对着煞的心口。
然后.......
刺啦一声,是剑刃入肉的声音。
温热的鲜血,喷了无名满脸。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无名呆呆的站在原地,像是一个无措的孩子。
煞笑了笑,将无名拥抱在怀中,趴进他的耳边,诉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我想要.......你圆满。”
就让自己的生命,来成全他的使命吧。
就让自己的最终,来成全他的善终吧。
……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煞回光返照到了,初见的那天。
那时,自己没有杀过人,自己依旧清清白白。
对着炙热的阳光下,煞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
恰好,那白衣身影也回眸看向自己。
那身影逆着光,却阻挡不住,眼中炙热的模样。
煞轻轻的伸出手,两袖清风。
“哥哥,能不能渡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