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年第一次见到长夏是在西荒暮苍山,那日是炎热的夏季,众将士经历了十天十夜的大战,疲乏非常,车马粮草皆匮乏,妖界的军队接连攻占城池地界之时,他们只能被逼退到暮苍山暂时躲避休憩。
那时,他是一个王孙殿下,满腔的抱负和傲骨,自从他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却接连失去城池让他愤怒不已。
这夜,他带着十多人下山去从侧方打探虚实,当初派出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只有一支箭羽自九霄云天射穿了他的盔甲,上面俨然是一封劝降书,上面的落款让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将这个大放厥词的人就地正法。
煊骄王。
夜枭在枝头听到一丝蛛丝马迹便扑腾扑腾飞走。他悄然带人很顺利地进入了妖界军队的后方。
帐帷深深,分不清哪里才是主帅的营帐。
就在这时,等到他扭身之时,身后的人尽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中暗道不好,正要踏风离开。就在这时火把聚集人群攒动,不一会儿就将他包围了。
“本王道是哪个小毛贼,居然是西荒小殿下,怎么?小殿下,今夜拜访怎么不事先通传一声,本王也好好生招待一番。”
声音狂妄,带着几分鄙夷得意的笑意。
他沉眸,冷峻的面容之上是隐隐的愤怒:“毛头小贼,还敢大放厥词。”
士兵身影开始站在两侧,开始让出一条路来。
走出来的人一身轻甲,长发用简单的发带束起,带着一面银色面具,上面俨然是凶牙利齿的鬼面,身形偏瘦,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士兵之中显得有些突兀,他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周围的弓箭手已然满弓准备。
他若是想要突围出去胜算不太大。
鬼面负手,那双面具之下的冷眸似乎是在细细地打量着自己。
他冷眼瞪着这个人,然后眼底同样是带着上位者的高傲不屑。
鬼面冷哼一声:“生擒殿下,不知道能否让西荒王交出剩余城池?”
“你试试?”说着,李盛年抬起手,长戟被他紧握在手中,随时做好的战斗的准备,他目光炯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这个人一看就是这些士兵的首领。
擒贼先擒王。
可是下一秒,他飞身袭击而去时,自己脸颊边闪过一丝风声,而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袍角翻动之时,他心中猛地一栗。
那个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绕到他的身后,他迅速扭身,展手运灵猛地一击而出,眼前的人更是抬手一掌就直接劈向他的腰间。
他身形一晃,退身时,控住长戟与那人厮打起来。
周围的士兵退远,周遭充斥着的灵气四散,恨不得将周围的树木席卷连根拔起,只能够依稀在那些碰撞的灵息之中看到两人的身影,这时就看到周围扬起尘土。一个黑影重重地砸在地上,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那些士兵开始心有灵犀地纷纷相视。
周围的灰尘渐渐散去,鬼面一手拿着长戟,缓缓走向面前倒地的人。
李盛年如同被惹怒的小兽,咬着牙,瞪着眼,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剥皮抽骨。
被打败的屈辱和的愤怒让他恨不得现在立刻将眼前的人凌迟处死!
但是身为王室的骨气让他宁死不降,他红着眼,紧攥着拳头,他形容狼狈,咬牙切齿地喝道:“让本王投降,做梦!你有种就杀了本王,西荒铁骑定会踏平妖界!”
那人单手颠了颠手中的长戟,似是在把玩着玩意儿,他开口嘲讽道:“就你这个本事还敢来本王的地盘,莫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话音刚落,鬼面人直接抬手就将长戟折断了,长戟断成两截,被他随意丢弃在李盛年面前。
“混蛋!”
李盛年说罢,就要紧攥着拳头飞扑上前,谁料,眼前的人只是从容地侧身,随后就见到他一掌推在李盛年的胸口,李盛年被推远,再一次狠狠地砸在树上。
李盛年挣扎着,感觉全身上下的筋脉都错了位,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鬼面人站在他面前,云淡风轻地说道:“你不是本王的对手,别白费力气了。”
李盛年撑着树干打颤着双腿站起:“你.....你放屁,本王定会杀了你!”
鬼面人抬手掸了掸自己肩头的灰尘,而后那面具之下的眼眸幽幽:“好啊,本王随时等着你来杀我,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记住我的名字,本王叫煊骄王——长夏。记住了。”
说完,还没等他作出反应,鬼面人直接抬手一挥,一阵飓风将他席卷而起,他眼前只剩下模糊的光影,就连那个人的身影也开始模糊起来。
那个时候李盛年七百岁,他不知道的是打败他的人并且将他的天山玄铁锻造的长戟折断的妖界小王爷煊骄王长夏那个时候也才五百岁。
得知这个真相后的李盛年大病了一场,没日没夜地修行和练习,只想再一次堂堂正正地打败那个人,然后再次收复西荒失去的地界。
一百年过后,他再一次在战场上看到那个目中无人的煊骄王。
西荒军队势如破竹,在掠夺地界之时,两人隔着江海对望。
李盛年看到了高坐于战马上的煊骄王,他依旧戴着一张鬼面,神秘莫测的样子直让李盛年感觉厌恶。
可是他那一次,从中作梗的是他王叔,他王叔将罪责推卸给妖界,从而让镇受在边界的妖界军队攻城而来,目的也就是借妖界的手除掉自己。
他们两人也纷纷中计,在竹林相遇之时,他只有一句话:“谁能把煊骄王的首级取下,封官进爵!”
士兵们士气大涨,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妖界的人死伤惨重。
他缓缓下马,取下长剑,缓缓走向被包围负伤的煊骄王。
亦如那晚一般,只是即将变成阶下囚的人是那个人。
“煊骄王,当初放本王离开,可有想过今日本王会卷土重来?你可有后悔?”
煊骄王缓缓扭身,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士兵,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后悔?本王对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从未后悔。小殿下许久不见,功力大涨,看来你是铁了心的想要本王的命了?”
李盛年举起长剑:“你猜对了。”
他眸色暗裔,里面充斥着恨意和杀伐果决的冷漠。
可是就在这时,眼前的人抬手猛地先发制人,他单手攥着一支箭羽便冲向自己并且向自己扔来。
李盛年心中一惊,说时迟那时快,他也冲了出去,那手中握着的长剑直接朝着眼前冲来的人心口处而去。
可是下一秒,眼前的人迅速扭身,长剑擦过他的臂膀。
鲜血飞溅而出。
两人巧妙相错开来。
就在这时,李盛年扭身之时,就看到周围骑马的士兵,人手一把弓弩,正对着两人开始射击。
他大脑一时间是惊诧的,这些蠢货难道没看到自己么!???
煊骄王展手一挥,灵息如同冲击波四散开来,直接将周围的人震落下马。
煊骄王并指一挥,作出一道结界,而后扭头对李盛年说道:“你的这些人看来是瞎子。”
李盛年还在状况外,这时骑兵再次缓缓向两侧散开。
他的王叔笑着出现,他带着笑意,眼底之中却满是漠然和冷意:“好侄儿,一路好走,到那边之后千万不要怪罪王叔。你记住,是煊骄王杀的你。”
他话才说完,煊骄王直接一怒:“荒唐!放你妈的屁!别什么屎盆子都扣在老子头上!你们西荒王室的事情牵扯上老子作甚?!”
李盛年红着眼,不可置信,震惊,失望,自嘲,恨意让他的眼底逐渐阴冷,他就这般隔着结界望着那位他敬重的王叔,随后一字一句地开口:“你记住,今后你我之间便是仇人。”
王叔满是得意:“是么,那得你活着回来再说吧。动手!”
四面八方的人围攻而来,煊骄王的结界逐渐不敌。
煊骄王暗自说道:“妈的!你们这些西荒的人真是缺德却大发了,这一回老子一定会杀了你!一定!”
李盛年侧首看着他,他半晌没有说话,随后便是扭就要离开。
“靠!真他妈的白眼狼!”
他向煊骄王伸出手时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他不悦地蹙眉:“走不走?”
煊骄王二话不说,没有丝毫地犹豫,拽着他的手就离开。
他听到煊骄王在他身后低声警告道:“你敢卖老子,老子一定不会放过你!”
李盛年斜眸:“这句话应该是本王说。”
两人一路逃亡,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盛年才迷迷糊糊醒过来,醒过来时就看到一个鬼面在窸窸窣窣地在自己身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现在脑袋昏昏沉沉,没好气地说道:“你干什么?”
面前的人看到他醒了,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李盛年挣扎着起身,他靠在石头上,洞中的柴火烧的咔嚓作响,柔和的火光将整个洞口照亮,热浪缓缓升腾而起。
他还在沉思着时,声音再次响起:“喂,你中毒了,你不知道?真是够蠢的。”她的语气满是嫌弃和鄙夷,甚至对于他受伤中毒之事还带有微微的疑惑和诧异。
李盛年明显情绪不佳,虽然被沦落为追杀的道路,尽管形容狼狈了几分,那外表的冷峻与气质之中所带有的矜贵更是让他难以接近。
他寒眸盯着眼前的人:“离我远点。”
平日里,他发火之时没有任何敢接近,上一个包容自己,教导自己的王叔,也已经变成如今这般.......
可是如今的人,直接不理会他的话,直接扔过来一个果子:“吃了。”
李盛年直接抬手给扔了出去,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封住自己的灵气,以免让那个人发现,可是如今却也陷入了难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死敌,恨不得让自己死的人。
他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可是眼前的人很从容地坐在火堆旁,往里面扔着树枝,捡起他扔掉的果子,不说一句话。
许久之后,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想杀了我么?”
鬼面人将果核扔掉后,冷哼一声:“杀你?胜之不武,本王不是趁火打劫的人。”
李盛年微微怔住,而后哼笑一声道:“你不就是想把我带回妖界么,我告诉你,就算你.......唔,烫!”
他话说到半路,就被打断,鬼面人将滚烫的红薯掰下来扔给他,他烫的拧眉瞪着鬼面人。
鬼面人一边剥皮,一边说道:“我劝你,还是尽快吃点东西,天亮之后咱们得去找大夫,你这个伤口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毒性,我可不希望在西荒人的口中听到妖界煊骄王趁火打劫,趁人病要人命的奸邪小人,老子一生光明磊落,可不稀罕你这条小命。”
他的语气无所谓,带着冷漠和疏离。
李盛年低头看着自己的腰,上面的确是简单地包扎了一番,他抬眼看了眼这个奇怪的人,扭头不屑地看向别处:“谁稀罕你救。”
“哎呦呵?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那您就自生自灭吧,我先走了。”说完,他果真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袍扭身就要离开。
“站住!本王让你走了么?!”他紧攥着衣袍,低声吼道,头一次被人唱反调的感觉,让他既羞恼又愤怒。
眼前的人脚步一顿,随后转身走向他,下一步就见到这个鬼面人抬手捏着自己的下颌,左右看了看,眼神似是在打量,而后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轻薄地说道:“你这模样长得也还可以,怎么这张嘴就是这么欠收拾呢?”
他登时大怒,被调戏的恼怒和被轻视的愤怒:“你!你说什么!??”
眼前的人掐着腰,居高临下地说道:“行了,那些人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你,走吧。”
这个人虽然嘴上得理不饶人,可是实际行动倒也确实是帮自己找到了大夫,等到大夫解完了毒,已经天光大亮。
“大夫,你这里处理完了,也帮我看看。”
李盛年听到这句话,抬眼时,就瞧见这个人的手臂已经被鲜血浸染,露出鲜红白嫩的皮肉,若非是玄色衣服不细看真的看不出来。
他微微愣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可能是因为刚刚的药性,他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到他惊醒之时,就听到了一个女声和大夫之间的对话。
大夫说道:“王爷,您看病不必给诊费的。”
女声开口:“别废话了,赶紧给本王拿着。还有,里面那个人等到伤好后就派人送他回西荒,本王不是记得你每月都要送药材去西荒么?”
大夫:“是啊,老夫定不负王爷所托。”
“我.....我不需要......”李盛年捂着腰间的伤口,披着外袍,上身缠着纱布,他的长发披散而下,他撑着走了出来,拉开门帘时,话音戛然而止。
医馆上方挂晒着无数干花甘草,药堂之中阳光透过大开的窗棂房门肆意倾泻进来,将整个药堂衬得明媚亮堂。
眼前的人,是一个长相稚嫩,眼眸明亮,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听到声音后抬眼看着自己。她绑着高马尾,眉宇之间不缺乏几分英气,一身简单的平民窄袖长衫,尽管被洗了褪去了原本该有的颜色,可是穿在她身上却是难得的惊艳。
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还是因为阳光的问题,女子发丝微微发光。
她抬眼看着自己时,那目光灼灼,带着无声的压迫感。
她上下扫了眼自己,随后抱着手,嘴角缓缓扬起,眼底之中浮现出的笑意和嘲讽不加以掩饰:“哟,起来了?恢复得挺快的。”
李盛年慌乱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急忙收敛起自己的情绪。
大夫解释道:“这位公子,你伤口还没好,不可乱动啊。”
李盛年被他扶着坐下,他眼神不动声色地去瞟眼看站着的人。
大夫看了下他的药,又重新换了药后。他抬眼不经意地一看,那女子竟然就这般直勾勾地盯着看自己赤裸的上身,而且毫无回避之色。
“大胆!咳咳咳.......”他一动怒,剧烈咳嗽起来。
女子啧了一声:“不是叫你别动么?!”
李盛年被她一唬,不解:“你.....你.....一个女子哪有直勾勾地盯着男子身体看的?不懂得非礼勿视么?”
眼前的女子很是不屑地一哼:“你的命都是老子救回来的,什么非不非礼的?”
李盛年微微愣住,眼前的人一动,拿起桌上的面具,然后拍了拍的大夫的肩膀:“记住我交代的事,我先回去了。”
大夫连连点头,还追着说道:“王爷,记得换药。”
这时,眼看着女子将要走出去,他问道:“等一下,阁下究竟是何人?”
女子一顿,扭身之时,一脸嫌弃地撇着他:“记住老子的名字,妖界煊骄王——长夏,这也是你恩人的名字。”
说完,她就消失在了金灿光影中。
李盛年心中咯噔一下。
大夫这首收拾着桌上的药材:“这位公子啊,你还真的要好好感谢一下咱们王爷,她带着你回来,自己的伤口都不顾了。哎哎哎,翠竹,你干什么去?”
李盛年闻声看去,一个稚嫩的少年抱着一堆黑色滴血的衣衫往外走,被大夫叫住后停下解释道:“王爷又受伤了,这一件衣服都是血,王爷说扔了不要了。”
“行吧,烧干净点啊,别让敌军发现了。”
“嗯。”
大夫再次进屋,一时间有些诧异:“人呢?又去哪儿了?”
“你站住!”
李盛年对着前方的人喊道。
一听到声音,前方的人站住扭身回头:“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李盛年上前,他神色虚弱,可是那眼神之中却满是坚定:“咱们再比一场,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
眼前的女子挑眉笑着:“行啊。”
这一场约定李盛年等了五百年,他手握着的长剑并未出鞘,反而是看着的眼前的人。
他脑海之中的回忆就像是潮水般,可是这一次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眼中却是慢慢浮现出笑意。
他最终收起了手中的武器。
长夏看着他收回了武器,一时间有些疑惑:“你这是什么把戏?”
李盛年抱着手,神情是少年人的难以掩饰的傲娇,他舒了口气,浅浅笑着:“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飞升成为帝君。”
长夏微微诧异,不敢相信这是李盛年会说出的话。
但是她还是接受道:“行了,我接受你的祝福。如何?今日还比不比了?”
春风温柔如浪漫的潮水将枝头上的海棠吹落。
夜月如巨大的轮盘,夜色如银,倾洒大地。
吹动着两人的鼓动的衣袍。
他轻笑一声:“长夏,咱们好像一直在打架。”
“你以为我喜欢和你打?打又打不过。”
她像傲娇自豪的小猫微微扬起下颚。
他的眼神迷恋流转在她身上,似乎要把眼前的人完完整整地雕刻进自己的心底,但是他却只能将这份炙热难掩的感情埋藏于心底。
李盛年轻叹一声,那矜贵傲慢的西荒殿下最终低下了头,他似乎是苦笑,又似乎是带着几分宠溺的无奈,柔声道:“是啊,你赢了,输的人,是我。”
两人相视,最终都笑出了声。
海棠月影下,两人共同坐在河边,火塘之中的火苗吞噬着树枝,并且发出咔嚓卡擦的声音。
“......那你今后打算干什么?”
李盛年扒拉着树枝搅动着火星子,然后说道:“我?好好地陪王祖母颐养天年,护好我的西荒子民。”
“李盛年。”
李盛年嗯了声,扭头看着她。谁知长夏特别郑重地说道:“我认识你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发现你终于是个人了。”
李盛年:“........”
两人相视了几秒后,李盛年咬了咬牙,然后微微眯眼说道:“长夏,你不会说以后别说了。”
长夏呵呵笑起来。
李盛年看着她笑的样子,嘴角开始扬起弧度,他将脸扭朝一边。
这时长夏起身:“行了,出来得很久了,我还有公务要去处理,我先回去了。”
李盛年站起,他这一次一句话也没说,看着长夏朝着自己挥手离开的背影。花影飘散殆尽,火星子如同细碎零星的灵息飘散至远。
“这一次,我就不找你了。”
「盛夏里没有盛年,盛年里也不会再有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