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刘娥就起身为元侃备好洗面水。
哪知道元侃像个孩子似的赖在床上,嘴里嘟囔着说这是近两个月睡得最香的一次,说什么都要再睡一会儿。
刘娥笑道:“三哥不是来和天尊下凡吗,你如此贪睡,依我看,倒不如叫做睡佛!”
元侃却一骨碌爬了起来问:“今天是四月初八吗?”
刘娥点了点头。
元侃一下子没了睡意:“四月初八,佛诞日呢,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原来四月初八是佛诞日,这一天,开封十大寺院同时举办浴佛斋会,用香料和糖水煎煮成热汤,称作“浴佛水”,馈送给参加斋会的香客和常年供佛的施主。还有一些和尚,端着“浴佛盆”,吹打着乐器,沿街游走,不时在一些人家门口停下,请主人用小勺舀起盆中的浴佛水浇在铜像上,谓之“浴佛”。
在中国历史上,有数不清的皇帝为寻求长生不老之术去信佛求道。太宗也不例外。除了身体的伤痛,还有他内心深处无法示人的隐秘:烛光斧影、金匮之盟、德昭、德芳、廷美之死......
一个灵魂里背负了太多秘密的人,却无法向任何人忏悔,飘渺神秘的佛道成为他的宣泄和寄托。所以近两年,开封城内一座座规模宏大、各具特色的道观和佛寺拔地而起,成为京都内的另一番胜景。
元侃洗漱完毕,刘娥递过来一卷纸稿。
“这是什么?”
“闲时抄写的经文,为孩子们祈福!”
近几年,元侃府内除了妾室杨媛,又纳了杜氏、戴氏为侧妃。戴氏为定武军节度使戴兴之女,杜氏为昭宪太后(宋太祖、太宗之生母)的侄女,二人均出自名门,杜氏与元侃还有姑表亲这层关系。
王府内,正妃郭氏相继诞下三个男孩儿,不幸的是前两个均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唯余幼子赵佑被当做心肝儿一样的疼爱。杨媛无所出、杜氏、戴氏各生一女。
赵佑时年九岁,郭妃在他身上寄予厚望,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
时如流水,十几年的岁月匆匆过,刘娥自那年被逐出府流产后却再未受孕。
每逢府上有新生儿降生,刘娥总是缝制多子福袋,同时焚香抄经,为元侃的孩子们虔诚祈福。
今年也不例外,她赶在佛诞日前夕抄写经卷来祈愿元侃功德圆满、多子多福。
元侃捧着这些沉甸甸的经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十五年前,他是一个青涩的闲散王爷,她是一个卖艺讨生的鼗鼓少女。而今,他踏上皇储之路,她的幽居之所倒成为他安放心灵之处。十五年的岁月早已使刘娥华丽蜕变。可她也永远失去了成为母亲的机会,他和刘娥倾心相爱,却无法拥有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
刘娥此刻却未注意到元侃的神色变化,微笑着说:“妾身要提前恭喜王爷了!”
元侃回过神来,注视着刘娥的眼睛,这双眼睛依然美丽得让他心醉,除了那种摄人心魄的美,更增添了一种睿智的光芒。
“何喜之有?”
刘娥正色道:“恭喜王爷即将成为大宋皇太子啊!”
“这话怎可乱说。”
刘娥道:“官家决不会无缘无故提及开宝皇后的,王爷应该明白这背后的深意!”
元侃一言未发,拍了拍刘娥的肩头,抬步走出正厅。
刘娥含笑目送,她与元侃早已心意相通,他们都心下明了,那一天真的就要来临了。
原来太宗迟迟不肯确立太子,除了他明面上的解释(前代治乱、近世浇薄、诸子年幼)之外,还有一个他无法启齿的深层原因:那就是太祖的皇后开宝皇后宋氏还健在。宋后健在,意味着太祖时代还没有完全画上句号。他怎么坐上这个皇位的,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虽说登基这么些年,他一直努力摆脱太祖的影响,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相忘就能忘掉的。开宝皇后还在,朝中心系太祖的人也大有人在,他不敢冒然就把皇储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如今开宝皇后病重,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元侃想明白了父皇的苦心,联想起二哥赵元僖生前的种种小动作,不觉又是一声叹息。
“浴佛节”过去没多久,开宝皇后病逝。其梓宫迁于已故燕国长公主(宋太祖妹)府第,权殡普济佛舍。既未能与太祖合葬,神主亦没有配享太庙。
开宝皇后病逝两个月后。太宗下旨,诏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赵恒。以尚书右丞李至、礼部侍郎李沆为太子宾客。同时,罢平章事吕蒙正为左仆射,以参知政事吕端为户部侍郎、平章事。
自五代十国以来,战乱及政权更替频频发生,册立皇太子的盛大仪式被废弃不用时间达近百年之久,太宗决定将这一册封大礼重新启用。为了能让册封大礼顺利、隆重地进行。太宗特命翰林学士宋白为册皇太子礼仪使,在有司确定册礼程序后,又亲自过问具体细节。
至道元年的九月丁卯,秋高气爽,又是黄道吉日。太宗御驾亲临朝元殿,为皇太子赵恒举行册封大典。
朝元殿中,礼乐陈列如元会之仪。皇帝着衮服,戴十二旒冕的平天冠,设黄麾依仗及宫县之乐于殿外庭中,文武百官早已就位等候。
吉时已到,皇太子着常服,骑马来到朝元门外,进入幄账,在大内司仪服侍下,换上皇太子大仪所用的十二梁远游冠、朱明衣,由太师、太傅、太保和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师、三少的东宫官员引导进入朝元们,入殿到正中位置。
太常寺博士引着中书令到西阶解下剑、履,升殿到御座前,跪服听宣。
宣制毕,由东阶至太子位东,南向称“有制”,太子再拜。
中书侍郎引册案就太子东,中书令北面跪读册毕,太子再拜受册,授予右庶子;门下侍郎进宝授中书令,中书令授太子,太子授左庶子,各置于案头。
由黄道出,太子随案南行,乐奏《正安》之曲,至殿门,太尉升殿称贺,侍中宣制,应答如仪。
皇太子站起来,缓缓走向朝元门,文武百官夹道山呼,一时间鼓乐齐鸣,普天同庆。
知待诏胡旦站在朝班列中,望着接受百官朝贺的皇太子,一时五味杂陈。人群中如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的皇太子赵恒突然变成了赵元佐的模样,胡旦连忙揉了揉眼睛:原来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礼乐华章朝天奏,几人欢笑几人愁。不知道这喧闹之声,是否也飘到了南宫内庶民赵元佐的耳中?
《正安》之乐已近尾声,太子出朝安门乘马还宫。
皇太子仪仗顶上紫色勋带在胡旦眼前飘然而过。
茫然间,一只手搭上胡旦的肩头。胡旦急转身,迎面正碰上王继恩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仪式马上结束了,官家要赐宴于朝堂,胡旦兄在这里发什么愣呀?”
胡旦瞧了瞧四下,悄声说:“王大人最懂胡某人的秉性,似这等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盛事,胡某人最不喜去凑它的热闹。”
王继恩微微一笑,眼睛却向南宫方向瞄了一眼,轻声问:“胡大人可愿借一步说话?”
胡旦会意,点了点头。
待胡旦抵达时,参知政事李昌龄、京都名士潘阆已然等候多时。
胡旦本是原楚王赵元佐府中翊善,李昌龄是元佐移居东宫时的少傅,都是昔日元佐旧臣。当年楚王疯病被囚南宫后,许王元僖大肆清洗原楚王府旧僚,胡旦李昌龄等人均被降职流放异地。直到元僖死后,一众楚王旧属,才慢慢回到京城之中。
潘阆早以诗才冠名于朝野。近日频频出入宫中,是为了向太宗进奉丹药。早在册封大典之前,潘阆就私下对王继恩说:“锦上添花之事,彰显不出一个人的功劳,雪中送炭才能被人感激一辈子。”言外之意就是人家赵恒本就是皇帝钦封皇太子,你再去凑热闹,也没你什么功劳,如若能把一个被遗弃的人扶上皇位,那才是弥天之功。这话同胡旦之语如出一辙。
王继恩缓缓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来,就是想问一下,方才看过册封大典,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众人相顾,彼此心照不宣。
王继恩又说:“都是自家人,在王某人这里,各位可以畅所欲言,不必藏着掖着。”
胡旦说:“楚王文武双全,今日皇太子之位,本就应该是楚王所属。如今却被幽禁南宫,只恨胡某人人微言轻,无能为力啊。”
李昌龄说:“这些年,微臣冷眼观望太子作为,只会弄些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若论英武,不及楚王十分之一。下官心里,楚王才是天下人望!”
潘阆却以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王继恩说:“王公何不效法当年,再创不世之功!”
王继恩如今掌宫门出入禁令,并率所属伺察臣民动静,这种权势,就是当朝宰相也自愧莫如。所有的荣华富贵,莫不源于二十多年前那个风雪之夜的大胆之为。近年,他插手政务,私交朝臣,指使布衣韩拱辰讨赏邀功,太宗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刺配了韩供辰,对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恩宠。可见在太宗心里,这拥立之功有多重。
王继恩一时间豪情满怀,他看着众人,一字字说道:“明人不说暗话,王某人决定仿当年夺宫之事,扶持楚王登基,诸位可愿追随?”
“吾等唯王公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