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佑宸闻言眉目流转,低头看她,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区区几个死囚而已,他何必想这么多。”
孟夕岚微微抬眸,只道:“师傅身为太医,心中总有许多顾忌。皇上,焦老太医的情况不妙,臣妾实在是想为他们出一份力。”
“知道了。”周佑宸用大大的手掌按住她的头,“明儿一早,朕就差人去办。”
此言一出,孟夕岚心下稍安。
她靠进周佑宸的怀里,微微闭了闭眼睛。“皇上今儿别走了。”
“嗯,朕不走了,就在这里陪你。”
孟夕岚闻言,轻轻一笑,嘴角露出了浅浅舒心的笑。
翌日一早,周佑宸派高福利去刑部大牢领人。
高福利没想到皇上把这件差事交给了自己,一时有些不情不愿。
他的心中还记着竹露的怨,更不用说,焦长卿又是她的心上人。
他一心别扭着,磨磨蹭蹭地出了宫门。
今儿天色暗沉,乌云密布,瞧着是要下雨了。
高福利看了看头顶上的天,心中不痛快,正欲骂人,却听身后有人唤他:“小利子。”
那声音听着甚是熟悉。
高福利转身一看,只见,竹露站在几步之外,红着一双眼睛在看他。
是她……
高福利见了她脸上瞬间变色,怒意浮上眉眼,随即冷冷别过头去:“竹露姑娘,您有何吩咐啊?”
竹露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眼睛红红的,肿肿的。
“小利子,你是不是要去刑部大牢?”
高福利见她问起这事,瞪着眼睛看她道:“你既然这么惦记你的情郎,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去焦府巴结去啊。”
他的话中带刺,竹露却无心挑剔:“小利子,你别胡说了。昨儿是我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
这些年,大家一起走过来的情份,不能因为一时之气而丢掉。
高福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晚了,我已经把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上了。”
“小利子,你别生我的气。”竹露一脸认真道:“焦大人对主子有恩,便是对你我有恩。今儿这件差事,请您一定要办好。”
当年娘娘是怎么挺过来的,若不是焦大人,皇上和娘娘也不会有现在的和和美美。
高福利虽然心中有气,但听了她的话,还是长叹一声:“你犯不着提醒我,焦长卿有多重要!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自然不会怠慢分毫。”
她故意把话说成这样,仿佛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竹露目送着高福利的背影而去,默默在心中祈求。
“老天保佑,保佑大人一切都顺顺利利。”
有了皇上的口谕,高福利去到哪里都能顺顺利利。
他亲自把五名囚犯带到焦家,因着要避人耳目,这些穿着布衣的犯人,只能从后门进去。
高福利把这些人送到之后,便回宫去了。他实在不想看见焦长卿,以免又想起昨晚的事情。
待他回去复命之时,突然听身边的小路子说道:“师傅,您听说了吗?焦大人今儿向皇上请辞,以照顾父亲为由,以后都不在宫里当差了。”
“什么?”高福利闻言一诧。
焦长卿官居五品,乃是堂堂太医院的总管。怎么说辞官就辞官了呢?
“皇上怎么说的?”
小路子压低语气道:“皇上准了。”
方才在殿内,焦长卿一脸坚定,皇上虽然动了气,但最后还是点头允了。
高福利拧着眉头:“皇上怎么能答应呢?”
“许是因为焦大人答应了皇上一件事……那就是只要娘娘传唤,不管任何时候,他都会进宫探诊,随传随到。”
说白了,他只是不要了官职,但仍可进宫为皇上和娘娘诊脉看诊。
“蠢材……”高福利心里一万个不明白,轻轻骂了一句。
焦长卿辞官一事,在宫里引起了不少的风波。
谁都知道,焦长卿是皇后娘娘的亲信之人,等同于她的左膀右臂。若他不在,娘娘的心中必定不痛快。
孟夕岚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难免为此心生烦恼。
从前她身子不济的时候,内忧外患,分身乏术的时候,焦长卿是她背后最坚实的后盾。如今,她无病无痛,无灾无祸,反而更需要他的存在。
他的医术,他的智慧,他的淡然,都是孟夕岚所需要的。
因着焦长卿辞官的事,周佑宸早早地回了慈宁宫。
“岚儿,焦长卿的事,你怎么看?”
孟夕岚摇一摇头:“臣妾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今的焦长卿心中充满了矛盾和纠结,他的确不适合留在宫里。
“若是你不愿他离开,朕可以让他重新回宫。”
周佑宸的话还未说完,孟夕岚便摇头道:“不,请皇上不要勉强师傅他……他会回来的。”她抬起头来,眼中透着一股子笃定道:“师傅,他会回来的。”
周佑宸浓眉微挑:“你这么确信?”
孟夕岚默默点了一下头。
……
自从,辞官之后,焦长卿便在家中闭关,他不出门,也不见人。
竹露不止一次去府上见他,可是都被拒之门外。
焦家的大门紧闭,没人知道里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又过了一个月,焦家那边终于有了消息。可惜,却不失什么好消息,而是焦老太医过世的消息。
焦老太爷三年前已经病逝,如今焦长卿的父亲也走了,两位名医相继离世,这的确是一件让人心酸的事。
焦长卿的大伯叔父接到家书,匆匆赶过来办理丧事。
这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宫里。孟夕岚闻此心中一沉。
她决定亲自去焦府吊唁,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见到焦长卿。
巧合的是,周佑宸和她的想法一样。
出宫那天,秋风瑟瑟,吹得人心里泛凉。
焦府上下,皆是一片素白之色。
焦家在京城之中,虽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但他们的人脉广泛,深得人心。
焦家的丧事,办得体面却不张扬。
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哭天抢地的哭声喊声,也没有人来人往的忙碌。
前来吊唁的客人们,都是静静地走过来,静静地上一炷香。
周佑宸和孟夕岚的出现,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众人不得不起身行礼,三叩九拜。
周佑宸背过双手,示意他们起身说话。
“朕今儿微服出巡,不想劳师动众,你们无需多礼。”
孟夕岚环视众人,很快就看见了焦长卿。
只是他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一月未见,他两鬓的头发居然都白了,白过旁边的白纱帐,白得刺眼。
孟夕岚意外之余,还有心疼。
焦长卿缓步来到二人身前,跪地请安:“草民焦长卿拜见皇上,拜见娘娘……”
周佑宸伸出双手,将他稳稳地扶了起来。“焦爱卿,朕来看看你。”
待他走近之后,孟夕岚看向他的脸,他的面容憔悴,不是虚弱的憔悴,而是一种灰败的憔悴。
他的脸颊微微凹下,棱角更显锋利。
一双眼睛乌沉沉的,藏着阴郁的情绪。
“草民何德何能,让皇上和娘娘如此费心!”
孟夕岚摇头道:“师傅,咱们之间就不用说什么客套话了。本宫想替皇上为老爷子上一炷香,以表哀思。”
焦长卿闻言躬着身子,让着孟夕岚前去灵堂上香。
“娘娘请……”
孟夕岚缓步上前,对着灵牌鞠躬上香,小声说道:“一月未见,师傅憔悴了不少,何以两鬓都生了白发!”
焦长卿见她和自己说话,沉吟一下才道:“草民没事,请娘娘不要担心。”
上过了香,孟夕岚转身看他:“师傅,本宫真的很担心你。待丧事办完之后,你早些回宫来吧。”
焦长卿闻言只是低头沉默,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让人微微有些不安。
果然,丧期结束之后,焦长卿再次进宫。
他的样子看起来并未有任何的好转,还是那么疲惫,那么灰败。
竹露一路跟在他的身后,让他进殿说话,眼中竟是心疼。
孟夕岚发现她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忙吩咐她去斟茶来。
“师傅,您请坐。”孟夕岚语气温和,示意焦长卿坐到自己的对面。
焦长卿微微垂眸,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师傅,您近来过得还好吗?”
虽然是明知故问,但她一时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话来说。
焦长卿点了一下头:“承蒙娘娘关心,草民一切都好。”
“师傅,你好好休息一阵吧。等休息好了,再重新回到太医院掌管主事,好吗?”孟夕岚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说话间,竹露已经端着茶来了。
焦长卿又是一阵沉默。
孟夕岚凝眸看他,只觉他有话要说,而且,是很重要的话。
“娘娘,草民今儿过来,其实是向娘娘辞行来的。”他表情凝重的说道:“草民要离开京城了,很快。”
果然,如她所料,他并非是来和她叙话的。然而,他说出的话,还是让她始料不及。
离开……他要离开京城?为何?去哪儿?
殿内一阵安静。
孟夕岚抬手抚一抚鬓角,深吸一口气才道;“你要去哪儿?”
焦长卿沉声道:“草民要送亡父的骨灰回老家。”
焦家虽是京城名医世家,但追溯族谱来说,他们并不是京城人,而是祖籍沧州。
“那师傅准备是什么时候回来?”
既然他有了必须要走的理由,那么,她只想知道他何时能够回来?
焦长卿一抬头便对上孟夕岚不安的目光,她鲜少会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的情绪。
“娘娘是想听草民说真话,还是假话?”
孟夕岚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废话,本宫当然要听真话。”
“真话的话,草民可能不会回来了。”焦长卿眸光渐沉,语气幽幽说出这一句话。
“什么?”孟夕岚闻言不由心中一惊,情急之下,她差点不小心弄泼了自己的杯子,连连摇头道:“师傅,你真的非要这么做不可吗?这京城为何留不得?这皇后为何留不得?”
她的语气略显激动,目光飘忽不定,丝毫不见平时的从容和镇定。
焦长卿面对孟夕岚眼中深深的不解和疑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娘娘,草民已经没有资格在您的身边侍奉了。”
现在的他,宛如一盘散沙,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他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再去应对宫中的种种变故。
“什么叫没有资格?本宫的性命是谁保住的?太子殿下的平安出生又是谁的功劳?还有皇上……”孟夕岚激动地站了起来,几乎用质问的语气,对着焦长卿道:“这宫里宫外,还有谁比师父更有资格留下?若是没有您,本宫早已经不在这人世了……十二年了,师父您已经陪在本宫和皇上的身边,整整十二年了,您让本宫如何放你走?”
她动情的质问,让焦长卿心中一动。
他低头不语,再次沉默下来。
孟夕岚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师傅,若是你不在,本宫要如何保护太子?”
“娘娘,太子殿下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已经不需要草民了。”
“如果本宫执意要将你留下呢?”孟夕岚收敛心神,直接问道。
焦长卿仍是垂眸道:“娘娘,请您放草民而去吧。草民对娘娘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
“混账!你以为本宫只是为了要利用你,才要你留下的吗?师傅,本宫是舍不得你……”话到一半,孟夕岚的语气突然哽咽起来。
十几年的同甘共苦,十年的恩情,让她如何能舍得?
焦长卿闻言眉心一颤,眸底微微一闪,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似的。
他抬头看着孟夕岚,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焦长卿缓缓起身,再度跪了下来,对她磕头道:“草民叩谢娘娘……谢娘娘如此在意草民……”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奢望过什么,更不想让他自己的情意。只要见她安好快乐,他便心满意足了。
“师傅,就算本宫求您了,求您留下。”孟夕岚缓步上前,伸出扶他起来:“没有师傅,本宫不会有今天,更不会有太子。本宫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