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林夕是被晚云赶出景馨苑的。
哪怕看见他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踏入白茫茫的雪地里时,她短暂地心疼过一瞬,可很快,理智又在告诉她,千万不可对他心软。
这里不是她该流连的地方,那个人也从来不是她的同路人。她要回到邺朝,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一辈子困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依赖别人的恩赐和庇护艰难求生。
她是个容易受感情支配的人,所以更需要守好壁垒,时刻提醒自己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仇恨,和他划清界限,这样将来分离之时,她才不会有所留恋。
晚云想得清楚,也下定决心,可无奈林夕不肯罢手,三天两头过来招惹。她气急了,干脆给门房下令,若再不经她的允许,放林夕进景馨苑,她便要回禀可汗,治他失职之罪。
门房吓得跪地求饶,连连保证,下次绝不会再犯,晚云这才勉强答应给他一个机会。
除夕夜,齐颜可汗在保和殿设家宴,邀宫外几位皇子入宫共度佳节。
晚云也在景馨苑备下一桌菜肴,请苏慕云和何淼一同过来用膳,周夫人、苏夫人和苏梅兰在厨房里忙忙碌碌,亲自动手做些拿手的糕点,准备大家热热闹闹地过个年。
晚云在盘子里挑了个兔子形状的糯米糕,递给周念,让他自己去一旁边吃边玩,然后才招呼众人坐下,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新年祝福,最后在大家的嬉笑声中宣布开席。
经历几年苦不堪言的战乱生活,他们难得在这种受制于人的环境下,还能安安心心地吃个年夜饭。
每个人心里都感慨万千,既怀念逝去的亲人,也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故国。
晚云忍不住多喝了两杯,在别人都在伤感难过的时候,她却没有心思去做这些徒劳无益的事情。
她满脑子都是如何离开,如何杀齐耶达,周穆怎么还不来,林夕看她看得如此紧,她能不能顺利脱身,秘道既然是太祖皇帝修的,那应该设在靠近他寝宫或书房的地方才对,这样逃跑起来更方便快捷……
晚云脑中思绪繁乱,理不出个头绪,又一次无意识地端起面前酒杯,仰头一口喝干。
她正想着是不是该寻机会去齐颜可汗居住的几座宫殿转转,门房就忽然跑进屋里汇报,说可汗有请皇长孙和晚云娘子去保和殿参加家宴。
晚云不知齐颜可汗到底住在哪,她平日里很少有机会去其他宫里,现在逮着这个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忙回屋换了身衣裳,带着念儿,跟随外面等候的宫人,去往保和殿赴宴。
坐在轿辇上,晚云的目光一直四处张望,心里默默记下行走路径和经过的殿宇,可抬辇的人脚步轻快,几乎一路小跑着在各个夹道中穿行,很快便绕得晚云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当轿辇停在殿外时,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连抱周念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吐出来。
周念一看屋内灯火辉煌,贪玩的心性再也控制不住,甩开晚云的手,撅着屁股,手脚并用爬上台阶,踉踉跄跄跑至门口。
可高高的门槛拦住去路,他无助地扶着门框,向林夕伸出一只小手,奶声奶气地喊道:“爹爹抱。”
林夕刚站起身,忽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等他反应过来时,齐颜可汗已经跑到门边去了。
“我的小宝贝,怎么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台阶呀?来,爷爷教你翻门槛,好不好?”
齐颜可汗说着,把周念的小身子横趴下去,抬起他一只脚,缓缓越过门槛,放到屋内的地板上,再让他小手抓住门框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另一只脚也抬进来。
他教得细致耐心,丝毫没有帝王的威严之色,活脱脱一幅寻常百姓家的爷孙俩,在含饴弄孙、享受绕膝之欢的温馨场景。
其他几个皇子一脸惊讶,他们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这种待遇,印象中父汗不苟言笑、疾言厉色,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人,没想到他也有这么一副慈爱的面孔。
齐耶达满心酸楚,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可现在父汗对他的爱消失殆尽,富贵皇权要给林夕,舐犊之情也全部转移到了林夕的儿子身上,他就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可怜之人,既无父亲疼爱,也无兄弟关心,甚至连子嗣都成了奢望,思及此处,他不禁潸然泪下,一个人埋头喝着闷酒。
林夕没空关注他们是羡慕还是嫉妒,抛下众人走出殿外,看着蹲在台阶下的晚云,急忙过去扶住她。
“你怎么了?”
本就因喝过酒而微微发红的脸蛋,此刻又因为不好意思,更加深了一层红晕,晚云低着头,抓起脚边的雪往前扔去,盖住她刚刚吐出的污秽物,实在没脸看林夕。
“我方才吃得有点多,轿辇太颠簸,有些发晕想吐……“她小声回道。
林夕微微勾唇,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觉得这个姑娘还是像从前那般,又傻又可爱。
“先进去坐着,外面太冷,别冻坏了身子。”
他扶着她起身,挽住她的肩膀走进温暖的大殿内,又吩咐宫人去熬一碗橘皮水来,给她止吐解腻。
晚云挨着林夕坐下,一边大口喝着温暖清甜的橘皮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他们闲聊家常。
齐颜可汗向众皇子介绍道:“这个小家伙便是皇长孙——齐欢乐。”
“噗!”晚云一时没憋住,嘴里的水猛地喷向林夕。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所有人都望向这边,晚云囧得脸色通红,掏出手帕不停擦拭林夕的肩膀。
她目光瞥向齐颜可汗,看见他眉头微蹙,面上已带怒色,忙笑着迎合道:“可汗真厉害,这名字取得太好了,跟二公子的名字相得益彰,他们父子俩加在一起,可谓富贵欢乐齐聚一堂,其中饱含着可汗对他们深深的祝福和美好的期盼。”
齐颜可汗瞬间转怒为笑:“晚云说出了我的心声啊,不枉费我绞尽脑汁,想出这两个名字,总算有个人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
齐颜可汗说着看向林夕,好似在提醒他,要像晚云一样知道感恩。
当初把林夕送到遥远的邺朝,就是希望他能赚尽天下财宝,富贵满堂,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个寓意深远的名字。可谁知林夕一点不领情,不但自己改了名,连姓都给改了,直到现在还不肯承认是齐家的子孙。
林夕阴沉着脸,对齐颜可汗的目光视而不见,起身回道:“我去侧殿更衣。”
晚云抬头望着林夕,故意等了一阵,待他走出大殿,才跟着站起来,朝门口喊道:“二公子,等等妾身啊,我来伺候你更衣。”
她回头看向齐颜可汗,又一副放心不下念儿的焦虑表情,犹豫着没有迈脚。齐颜可汗笑着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安心去,孩子有他照顾。
晚云感激地俯身致谢,然后急急忙忙跟了出去。
她没有向门口宫人询问林夕的去向,而是顺着屋檐台阶往侧旁几座宫殿走去。
这几日大雪纷飞,外面气候太过寒冷,只要可汗不在屋内,这些殿宇的门口便不会安排人值守,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以进到各个大殿里转转,寻找那逃生的密道。
晚云走到一处殿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见四周无人,便大着胆子推开门,猫着身子钻了进去。她迅速关上门,又将屋内扫视一圈,确定空无一人,才放心往里走。
这屋子有些简陋,左侧一间长卧榻,榻上摆着一方小桌,右侧两排高书架,稀稀拉拉放着些旧书和几个花瓶摆件,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
晚云沿着墙角察看一番,没什么发现,正准备出门去下一间宫殿,门却突然一下打开了,她赶紧往后退却两步,蹲到书架旁。
一男一女先后钻进屋内,门还没关严实,两人便急不可耐地抱在一起。
那男人一脚踢上门,等不及去旁边榻上,直接在门边就将女人按倒在地。冬日里的厚衣物,在他手里宛如薄纱般,撕得哧哧作响,毫不费力。
那女人轻声叫道:“齐耶达,你动作温柔些,你这样子,我待会还怎么出门呐!万一叫可汗看见,咱们俩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齐耶达嗤笑一声:“你不就喜欢刺激的吗?装什么矜持。”
说着他猛地一用力,那女人再也说不出话,浪荡的叫声和肢体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不断交织回响。
晚云抱膝坐在书架下,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不敢动,她穿得显眼,这书架子又空空荡荡的,一点遮不住人,只要她稍一动作,就会被发现。
晚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祈祷着他们能早点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双腿渐渐麻木,后腰也酸疼得厉害,用手轻轻揉捏已缓解不了,便想着趴倒下去,躺在地上伸伸腿展展腰。
听着外面火热朝天的大动静,她以为自己轻微活动一下身子,不会被发觉。可刚一抬头,身体还没动,后脑勺便“咚”地一声,撞在了木书架上。
“啊!有人!”外面的女人失声尖叫起来,急忙推开身上的男人。
“是谁?”齐耶达停下动作,喘着粗气问道,目光在屋内四处搜寻。
晚云咬着牙,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要想活命,只能趁着现在未被抓住前,一鼓作气冲出去,他们二人一丝不挂,想来也不敢追出门,只要能跑到外面,便算是躲过了这一劫。
可那两人离门口太近,她又担心来不及开门,正迟疑间,大门忽然猛地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林夕带着齐颜可汗率先进入屋内,诸位皇子及其家眷紧随其后,最后冲进来的还有十几名御前带刀侍卫,一下子把空荡荡的屋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齐耶达和齐颜可汗最宠爱的妃子,就这样光溜溜地搂在一起,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两人连衣裳都顾不上穿,急忙扑倒在齐颜可汗脚边,哭着求饶,比起羞耻心,他们更想保住性命。
齐颜可汗气得咬牙切齿,可一时又下不定决心。
这个女人可以舍弃,但齐耶达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二十几年舐犊之情,他平日里连骂都舍不得骂一句,更不要说如何严厉地处置。
林夕见他迟迟不发话,开口对后面的各位弟弟说道:“你们几个私底下议论什么?这热闹是你们能看的吗?还不赶紧滚出去,给我管好嘴巴,记住家丑不可外扬,若让我在外面听到一句风言风语,到时可别怪我拿你们问罪。”
几位皇子面面相觑。
谁说话了?他们虽然好奇,可也不傻,谁敢当着父汗面议论此事啊?那不是找死吗?可林夕也没指名道姓,他们又没人敢出头反驳,只得悻悻地招呼身边家人,去门口候着。
齐颜可汗本想按下这等丑事,给齐耶达一条退路,毕竟对后宫佳丽三千的君王来说,一个女人算不得什么。
可林夕如此一说,这便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事了。
关乎皇家声誉,帝王颜面,若他再将此事轻拿轻放,在这么多儿子儿媳面前,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尽失,在众多侍卫心里,君王的权威也会沦为笑柄,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结果。
齐颜可汗一脚踢开趴在地上的女人,转身从侍卫手中抽出长剑,猛地砍向她的脖子。
鲜血霎时喷洒而出,溅了齐耶达满身,他吓得浑身发抖,连哀求的话都忘记怎么说了,只愣愣地看着那女人倒向地上,惊恐地伸手胡乱挥舞,顷刻间便没了气息。
齐颜可汗又转头看向齐耶达,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却迟迟下不了手。
“来人!把齐耶达押往天牢,终生囚禁。”他含泪说道,颤颤巍巍地丢掉手中剑,还是给他最爱的儿子留了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