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云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她特地取出那只林夕所赠的桃花簪戴在头上,打算独自一人去天香楼坐坐。
周穆和念儿不在家,周夫人也不记得她的生辰,晚云心里倒并不觉得失落,难得有这样清闲自在的时候,她反而希望无人来打扰,只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留给自己。
天香楼依旧生意兴隆,宾客络绎不绝,晚云站在门口张望许久,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是和竹月一道,她们那时小心翼翼,自卑又怯懦,对这座富丽堂皇的酒楼向往不已。
从外观看,这天香楼一点没变,甚至连招牌都还是从前那块,晚云心中暗暗发笑,也不知这掌柜的是太懒,还是真的想彻底保留原汁原味,像他说的那样主打怀旧风。
她款步走进大堂,今日可得好好尝尝,看这里的菜式还是不是从前天香楼的厨子所做,别的事不拿手,品鉴美食她还是略有心得,若是味道不正宗,她这张好吃的嘴巴一尝便知。
听闻晚云到来,掌柜的亲自出门相迎,他恭敬地向晚云行礼问安,又请她上二楼雅间入座。
晚云本已在大堂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前坐定,想着自己一个人,无需太过铺张浪费,可眼下有掌柜的热情相邀,她也就不再推辞,因为二楼有间屋子,确实是她想进去看看的。
“叶掌柜,二楼可有一间厢房,名唤兰轩阁?”
“看来将军夫人也是老主顾啊,二楼确有此屋,现下正好空着,夫人若有意,便请入内用膳吧。”
晚云心中一阵狂喜,轻车熟路地直奔兰轩阁,她推门而入,在屋内四下打量,不得不发出一声惊呼:“这里面的装饰和摆设竟然和从前一模一样!”
叶掌柜请晚云在窗边的长木桌旁坐下,并亲手为她奉上一盏茶,然后恭敬地站在侧旁,指着窗台上的白瓷瓶,问道:“夫人可喜欢瓶中花束?”
晚云转头看去,霎时满眼惊诧:“是我最喜欢的紫色风铃花。”
她忽然泪眼婆娑,心里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为何天香楼偏偏在她成亲那日重新开业?
为何兰轩阁和从前一模一样?甚至那个白瓷瓶也是旧物。
更奇怪的是,窗台上还摆着她最爱的风铃花。
世上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她宁愿相信这些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晚云起身面向叶掌柜,话还未问出口,浑身已经开始失去力气,她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哀求道:“叶掌柜,求求你,告诉我实话,天香楼的东家到底是谁?”
叶掌柜连忙扶起晚云:“夫人快起来说话,小人可受不起你的跪拜。天香楼的东家确实是鄙人,你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我定会知无不言,绝不相瞒。”
晚云在他的搀扶下,坐在凳子上,哽咽道:“那你可认识一个名叫林夕或者长风的人?”
她想,这世上除了林夕,也只有长风能知道她与这天香楼的渊源。
叶掌柜想了想,答道:“并不相识,但或许见过一面。”
“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个子多高?是何穿着打扮?长什么样子?”晚云一连串发问,一颗心快要跃出嗓子眼,紧张得脑子都有些发晕。
“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京城还在北夷人的统治下,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做一笔买卖,那便是接手这天香楼,替他长久经营下去。”
“他承诺分文不取,把天香楼赠与我,并写好契约按下手印。但他有一个苛刻的条件,那便是我必须保证天香楼一点不变,不论外观内饰,亦或菜式和口味,且需得确保此店百年传承,不得歇业。”
“他说自己以后或许要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可又担心故人想吃天香楼的菜而吃不到,所以才想找个人继续经营下去。”
“我祖上本就是以开酒楼为业,世代相传,早就听闻京城的天香楼天下一绝,行业里谁人不知天香楼的名号,大家暗地里都以它为标杆,希望自家酒楼能像它一样口碑和名气传遍四海八荒。我万万没想到,这天大的馅饼,竟然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欣然应允,并按照那公子的要求签下契约,暂时成为天香楼的代理老板,经营期间所有收入都归自己所有,待实现百年传承的目标,自可拿着契约去往衙门变更归属,此后天香楼才算真正属于我,以后如何经营,是否改名换姓,我才可自己决定。”
晚云不停抹泪,林夕曾答应过她,天香楼要百年传承,永不歇业,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竟是以这种方式来兑现承诺。
她的心里既温暖又悲痛,仍是不肯放弃,问道:“既然几年前便已接下此店,为何直到上个月才开业呢?”
“我接下此店不久,周将军就开始起兵北上,他一路打到京城,战乱之中天香楼迫不得己关门停业,后厨的十几位师傅全都出去避难去了,待局势稳定下来,邺朝还都,我再想开门时,才发现新厨师不论怎么做,也无法还原从前的菜肴味道。我不能失信于人,只好继续歇业,走遍南北城镇,四处打听厨师们的下落,这才耽误一年之久。”
“三个月前,所有厨子都回到天香楼,我们又筹备许久,这才赶在上个月的黄道吉日开张,不曾想正巧与周将军的大婚日在同一天,也算是小店的荣幸了。”
晚云低头啜泣一阵,又抬头看向窗台:“那这花呢?也是他让你放的吗?”
“确是那公子所交待,他说有风铃花的季节,便每日在瓶中插上一束紫色风铃花,其他时节,就换上他喜欢的白梅。为确保窗边四季有花,我还专门将冬日盛开白梅做成干花,放在库房里备用,对他的嘱咐从不敢怠慢。”
晚云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幻想终究是幻想,人死不能复生,林夕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几个小厮端着托盘,排队进来送菜,桌上很快摆满各种晚云喜欢的菜肴,她拿手帕擦干眼中泪水,吩咐小厮再送一壶酒过来。
叶掌柜听闻此言,立刻命人去把他珍藏多年的梨花春取来,晚云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人的添麻烦,多次道谢后,便请掌柜的自便,无需在这里作陪。
她独自一人坐在长桌前,斟了一杯酒,转头望着周边空荡荡的座椅,轻声说了句:“宋晚云,生辰快乐!”
她举起杯中酒,只浅浅抿了一口,喉咙里又哽咽得厉害。
曾几何时,她坐在同样的位置,吃着相同的菜肴,喝着一种也叫梨花春的佳酿,她还记得那一天,周砚坐在她右手边,林夕坐在对面。
如今,一切如旧,唯独他们不在身边。
晚云泪眼婆娑,埋着头大口吃菜,她喜欢的蜜制鹿脯还是一样的味道,药膳鸡汤也似从前那般浓郁鲜美。
“晚云。”
“宋晚云。”
“夫人。”
“娘子?”
周穆的声音从窗户外传来,一声喊得比一声高。
晚云急忙咽下口里的食物,站起来趴在窗台上,往下看去,只见周穆站在楼下,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请问二楼那位趴在窗台上,美若天仙、风华绝代的小娘子,能赏脸下来与本将军幽会吗?”
周遭的小摊贩和路人,齐刷刷顺着他的目光望过来,脸上的笑意憋都憋不住,晚云倏地脸色绯红,努力探出身子,窘迫不堪地朝周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周穆眉眼一挑,故意装作没看懂,又大声嚷道:“娘子未免太心急了些,这是想直接跳窗下来?”
他又往前走近两步,张开双臂迎着她,笑道:“娘子大可放心跳,我接着你便是。”
晚云脸红到了脖子根,再也忍不下去,抓起白瓷瓶里的风铃花,往周穆头上砸去,回道:“闭嘴吧你。”
她一转身,出了兰轩阁,小跑着往楼下走去,直到在街上看见周穆,她才气呼呼地站住脚步,狠狠在他胳膊上揪了几下。
“这里可是有许多双眼睛看着呢,当街殴打夫君,可是会落下一个悍妇的名声。”他夸张地躲闪着,故意装作很痛的样子。
晚云拿余光往四周瞥了瞥,瞬间老实下来,乖乖地把双手交叠在腹前,周穆可以留着回家慢慢收拾,她娴静温柔的形象可不能毁了。
周穆噗哧一声笑出来,俯身抱起晚云,往前面走着:“我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晚云羞得不敢抬头:“你放我下来,我自己有腿,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我又没有抱外人,抱着自家娘子,别人敢说什么。”他淡然回道,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周穆将晚云抱上马背,牵着缰绳走在侧旁,路过一个摊贩面前,稍稍停了停,对老板说道:“给我来一个富贵饼,要热的。”
老板连忙用油纸包起一块,迈着小碎步跑到马前,恭敬地递给晚云,笑道:“从前周将军时常来我摊子上买饼,他说我做的富贵饼最实诚,里面红糖加的特别多,而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就爱这饼里香甜清冽的味道。如今能有幸亲自给夫人奉上,真是小人的荣幸。”
晚云瘪着嘴,有种想哭的感觉,她低头咬下一大口,热乎乎的红糖满口都是。
马儿悠悠往前走,晚云享受着口中的甜蜜滋味,满心欢喜,偷偷拿脚尖去踢了踢牵马的周穆,他唇角微勾,却没有回头。
直到来到街角处,周穆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晚云吞下最后一口富贵饼,舔了舔嘴角的红糖,无意间回头一瞥,看向天香楼二楼的窗台。
不知何时,那空掉的白瓶里,又插上了一株白梅。
她苦涩一笑,随着马儿走入小巷,再也看不见那窗后的情景——一个白衣公子站在半开的窗边,缓缓摇着手中折扇。
“林老板,您要的马车已经备好,长风公子正在楼下等着。”叶掌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不舍地收回目光,走到长木桌前,端起那杯只喝了一半的梨花春,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折扇放在桌上,酒盏紧攥在掌心,他释然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