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风还凉着,棠茵薄薄一片立在风中,抬起帷帽,与厉云澜对视。
厉云澜见她冻红的指尖,忙将人迎进府中。
“棠茵姑娘。”
厉云澜递上一杯热茶,打量她的穿着后,又看着棠茵面色苍白的模样,心口一痛。
他想,棠茵这些年在蒋青折手下或许过得并不欢心。
“多谢小侯爷。”棠茵轻抿一口茶水,黛眉轻锁,眸含幽思。
厉云澜见状关怀道:“姑娘上门寻我,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话音刚落,他想起林婉彤将与明郁私奔一事,自然也就记起了林婉彤被赐婚,不日便要嫁入蒋府的事。
而棠茵作为蒋青折的妾室,自是忧心新来的正室,会影响她在蒋青折心中的地位。
女子多被困于后院,来求他,应当也是为了男人。
厉云澜有点失落。
棠茵却未如他所想那般开口,而是抚摸着肚子郁郁寡欢道:“小侯爷有所不知,我虽为蒋府妾室,却在您离开后被大人当做物品,毫无尊严地送于当地贵人做妻,又在和离之后,被大人强行留于蒋府,重新做回妾室。”
厉云澜面色突变。
棠茵恍若未觉看向窗外,满面愁容恰似被疾风揉皱的湖面,“他处处算计于我,害我娘亲惨死,我本想寻了机会与他同归于尽,却没想到怀了他的孩子……”
“姑娘…”厉云澜为自己的狭隘而难堪,又心疼道:“棠茵姑娘受了不少委屈,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姑娘尽管开口。”
棠茵回眸,丝丝忧郁从眼眸中渗出,她眼中含泪,字字凄凉:“小侯爷,我想他死。”
平平淡淡一句话,在厉云澜心里翻出惊涛骇浪。
他故作镇定道:“可如今太后掌权,纵使圣上想要做些什么,也要经过太后授意。蒋家一家独大,怕是以我之力难以抵抗。”
“若我愿意在蒋府做内应呢。”棠茵接道:“我愿用我和孩子的命,让他蒋青折付出代价。”
厉云澜满目震色,平静下来后仔细想了想棠茵的话。
太后命蒋青折回京,是手中无人可用,要推举自己亲弟入朝,厉府始终是保皇党一派,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蒋青折掌权。
若有棠茵从中相助,或许能解圣上忧思。
想到此处,厉云澜点头应下,安抚了棠茵几句,克制地收回想轻拍她肩头的手掌。
“姑娘有孕在身,早些回去吧。”
棠茵感激涕泪,又听厉云澜继续说:“你只管在蒋府修养,自会有人去接应。至于你娘亲的事,我会派人去荠县查个清楚,好让你安心。”
林婉彤与蒋青折婚事渐近,圣上却与太后闹了矛盾,一时间朝堂风声鹤唳,几股势力不敢轻易站队。
蒋青折被太后屡屡叫去宫中商议政事,太后让他提前娶了林婉彤,好让林相这股中立派早日站在蒋家这边。
棠茵接过马文德递来的安胎药,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见蒋青折面带喜色归来。
“大人,您来了。”
棠茵挺着五个月的肚皮,亲切地迎上去,蒋青折从蔻儿手中接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
蒋青折摸着她的肚子,挥手让屋里的下人退下,他欢喜道:“夫人大喜,林小姐与明家嫡子私奔,如今已不知去向,这婚事自然就不作数了。”
棠茵早已从厉云澜传来的消息中得知此事,还是摆出惊讶的表情,“呀,这林小姐行事居然如此大胆……”
蒋青折似是未深究林家势力向明家靠拢的利害,只想分享能纳她为正妻的喜悦。
骨节分明的手指贴着棠茵柔和的下颚线往上,经过精巧的耳垂,讨好似的揉了揉。
惹得棠茵连连娇笑。
“夫人,我们的孩子以后就是蒋家嫡子。”
蒋青折弓腰,用耳朵去听棠茵腹中的动静,又拉着她来书房,给她看先前取好的名字。
男男女女,罗列了二三十个。
棠茵全程柔和地笑着,蒋青折笑意更胜,“夫人看看,喜欢哪些,先圈出来留着商议。待孩子出生,取了小字,大名可以再慢慢商量。”
棠茵胡乱圈了几个,蒋青折满意地点点头,拿着纸张大步离去,说是去找先生算算。
他却不知,棠茵一农家女子,又因是女子无人教导,自幼不识几个字,又哪里能认得他静心挑选的名字。
他们之间的不平等的关系裂痕,除了阶级尊卑,还有那无形的男女枷锁。
太后因林婉彤逃婚一事,在圣上面前大发雷霆。怕得罪林相,不能怪罪下来,只能忍气吞声,当这事从未发生过。
林相在厉云澜面前痛骂蒋太后:“这赐婚本就是她故意算计,如何有脸再怪罪我家婉彤。”
林相与林夫人少年夫妻,此生只念一生一世一双人,林婉彤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从小就骄纵着,宠爱着。林婉彤与明郁私奔一事,自然是有他们在身后支持。
讨伐蒋家的队伍,经赐婚一事逐渐扩大,棠茵自有孕以来深得蒋青折信任,在书房里随意进出。
蒋青折和太后意图谋逆的书信,和许多寻常信件,被棠茵一股脑地全部交于厉云澜。
这夜,蒋青折被太后叫去宫里,棠茵收到厉云澜的消息。
他说:“不出三日,蒋家势力必将垮台。”
他让棠茵提前做好准备,以防在动乱中被乱军所伤。
这些年来,棠茵早就有了储存银钱的习惯,她先将一部分偷偷转移出去,又让蔻儿留了一小部分,得到她誓死追随的誓言。
蔻儿行了大礼,“夫人如此信任蔻儿,蔻儿定不会令夫人失望。”
蒋青折自入京后官复原职不说,还接连升职,有太后在背后撑腰,他的官途从未有过不顺。
厉云澜与棠茵说好的那一日,蒋青折拎了酒回来,命马文德摆上一桌好酒好菜。
“夫人可浅酌一杯。”蒋青折意气风发地送上一杯酒,放在棠茵面前,“为夫问过大夫,你若是馋了,小喝一点不是问题。”
棠茵指尖划着杯沿,她想,这应是她与蒋青折最后一顿散伙饭了。
除了欣喜,还有淡淡愁绪。
当然,这种愁绪在弑母之仇、惨杀庆姐姐与张二哥的血海深仇之前,不值一提。
棠茵轻笑着示意蔻儿再为蒋青折续上一杯酒,与他杯沿相碰。
“夫君一起喝一杯。”
“举酒言欢,岁月静好。”
蒋青折看着棠茵那副比以往更为娇媚的面容,糊里糊涂喝下好几杯酒。
蔻儿侍奉在一侧,指尖有些颤抖,差点摔了酒菜,被棠茵呵责后,责令去屋里待着思过。
马文德假装劝了劝,“夫人有孕在身,别气坏了身子。”自蔻儿比他更得宠,棠茵再也没有私下给过他赏银,马文德见蔻儿受罚,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可还没等他乐完,就见蒋青折一头砸在桌子上不省人事,随之而来的,还有院外的马蹄声、吵闹声、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