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商礼,今年,二十八岁。
我该怎么去讲,去讲十六岁到二十八岁这之间十二年的芳华。
又或者是我应该再往前些,简单说一说以前的事儿。
自打懂事儿起我就知道,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我娘是个丞相,高官厚禄,可她却受人诟病,因为她是女子,而我,也是个女扮男装的。
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小心翼翼的过活。
我知道阿娘不容易,也没有去过问阿娘为什么我要女扮男装。所以,我用功读书,去跟身边人主动交朋友,待他们好。
记不清楚那是第几年了,我也记不清楚以前的事情了。
只记得是随着阿娘参加宫宴,我意外落水,是殿下救了我。
我头一次看见那般好看的人,唇红齿白,始终是安静的看着我。
她身上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那时的我对秦漪充满了好奇,也觉得这人有些怪。
我落水的事情传了出去,传到我娘和官家的耳朵里,她们俩是一起来的。
彼时我已经换了一套衣服,不知秦漪从哪处来的衣装,白玉金缕。
官家见了我,忽然说道,秦漪救了我,料想也是缘分,便给我和秦漪定下了婚约,阿娘也答应了。
我用余光瞧着秦漪的脸色,我泄了气,什么也没瞧出来。
她的脸色始终平静。
也格外的……令官家不喜,我看到官家眼中一闪而过的烦躁与厌恶。
她,也会被讨厌吗?
宴会结束之后,我跟随阿娘回了家。
也就是这一晚,我成了秦漪的驸马。
家中我跟阿娘说了秦漪知道了我女儿身身份,我问阿娘该怎么办,可阿娘只说让我放心。
阿娘说,过几天我就会了解秦漪。
我听了,又好像没听进去,回房之后,我就在想秦漪,可我发现,我对秦漪的了解甚少。
只知道她是官家嫡长女,与嫡长子秦思双生同胞,二人出生当晚,普天同庆。
秦漪封号青安,青天之下,四海同安。
秦思则被立为太子。
奈何太子福薄,两岁高烧不治,夭折。
我在国子监之时,倒是听说过秦漪,老师经常夸赞。
她不来国子监,她的学业听说是圣人亲自教授,左相也曾辅导。
除此之外,我再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阿娘说的话永远都不会错,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在国子监看到了秦漪。
她的脸上带上了笑容,不复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冷静,她见谁都是浅笑。
她的学识很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想跟在她身边。
仗着她的“驸马”头衔,没有任何一个男子会跟她走的很近,除了我。
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十六岁,我们便成了其他人眼中般配的一对。
我曾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修了莫大的福分,才让我今生遇见秦漪。
这女子是如此的耀眼,我与她无话不谈,她永远坚韧,永远镇定。
靠近她的时候,她是和阿娘一样,让我安心的人。
我贪婪的想着,要久一点,陪在她身边再久一点,因为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身份注定不会让我们长久相见。
终于,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在十六岁的时候,我再没有了去见她的理由。
我当不了她的驸马,她的驸马必须另有其人。
我也注定,是个探花。
于是我痛苦,我无奈,我愤怒,我……无措。
我想要与秦漪相见,我想看她,只看她的模样,看她一颦一笑。
我以为我是对我一生中难得友情要割舍的不舍,实际上是暗生的情愫作祟。
彼时的我尚年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建功立业,不知东京繁花开落,却道少年得意马蹄疾。
忽然明白自己喜欢秦漪是在一次寻常的见面,风一吹,吹起她的长发,我就想要抓住她。
这嘲哳的心事啊……
去玄清观接秦茗的时候,秦茗无心的言论曾让我心底窃喜,恍惚中有一种错觉,天底下,只有我跟秦漪才是最相配的。
可那错觉太轻,寒风一吹,让我又归于现实。
突如其来的心事让我时常难以自控,让我常常急于表露,我怕秦漪知道,又怕她不知道。
所以,在玄清观上,我许她忠她一生,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我说了,她那般生性多疑的人便信了。秦漪是信了的,这是我现在,二十八岁才懂了的事情。
秦漪成亲很快,转过头来便是,我心里难受,正巧要去江陵,我只看她入了洞房之后,便灰溜溜的逃走了。
我下江陵,遇白留芳,留孟幼真,认虞淡月,这三个人在我心里至今仍占了不俗的分量。
我见了我亲爹最后一面,也正是在这一年,我同秦漪表明心意,我们是相爱的。
我知道,相识容易,相爱容易,相守却难,难,我知道难,却没想到,难了十二年。
我在新阳留守三年,代价是步步升官。
有人说我官升的容易,实际上,都是有人拿命给我换的。
鹿闻死了,我得虞淡月相救,捡回来一条命。
秦漪来看我了,我心中有气,有三年都在新阳的怨气,对待彼此之间感情的渺茫的害怕,有鹿闻惨死悲伤,有对新阳失守的愧疚。
她的到来,成为我发泄的所有出口。
虞淡月曾巧妙的提醒过我,秦漪极有可能也受伤了,我竟然没在意。
后来回到东京,在秦漪死亡举行丧礼的那一天,我才知道所有的真相。
殿下,殿下啊,我曾在夜里被噩梦惊醒,我在不停的问自己,我为什么会伤你啊,为什么啊……
年少不能宽恕我所有的罪过,我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勾心斗角中体会你的不容易。
刚回东京那几年,称得上是我最舒心的几年,我可以明目张胆的偏爱我的殿下。
秦正河也迁就我,我便坐在高位,光明正大的看你的脸。
秦漪不在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月光下她亲吻我的额头,说着我梦寐以求的情话。
一遍又一遍,春秋都过了,我还在不停的想。
直到秦向突然死亡,我才意识到,秦漪的假死是多么的重要,如若不然,我们终将失败。
我坦明身份,我看着他们一个个震惊的眼神,心底里发现,是不相信吗……
可是殿下,我又牵连了两位好友,蒋舒顷和方宇卿死了。
接着,那个记忆中无所不能的女子,世人尊称一声的陆相,也死了。
我趴在窗户上,看着阿娘倒在另一个女子的怀里,阿娘看向那女子的眼神,跟殿下看我时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我好像……没有家了。
我知道,程嘤看似向着咱们,实际上,他心里头门清,我怕他向着秦照。所以我让虞淡月送了一样东西,但愿这位从小看着咱们长大的老师,还能有点良心。
用两位学生的假死来吊着他。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没了之前的记忆,我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我却还是忘不掉,秦漪来见我时眼睛里的激动和挣扎,之间泄露的爱意曾让那时候的我觉得好生奇怪。
觉得眼前穿着华贵的女子真是个怪人,但我想她肯定是认识我的,那封秦漪的绝笔信被我轻巧的说出来。
我看见汹涌澎湃的爱意逐渐归于平静,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道:“她们都故去了。”
秦漪想让我这样平凡的过一辈子,倘若我想不起来,就这样过。
之后秦漪又来见了我一次,随后长久不见她。
最后一次相见,秦漪要走了一封信,独独要走了阿娘给我写的那封。
信上寥寥数言,只道:“记着,娘不在以后,你爹会来的。晚舟始终有个家,有娘在是家,有爹在也是家,有她在,也可是家,是可以保护晚舟的家,晚舟不是没家的孩子。”
阿娘知道我心底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也知道,我那远在江陵的亲爹一夜白发,散尽万贯家财,只为找到我的下落。
说来也巧,清河镇连着几天大雨,我就连着几天高烧,它在催促着什么。
迷迷糊糊中,我便记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比起跟秦漪相见,我更害怕面对东京故友,也害怕面对秦漪,有太多的人因为我死亡。
愧疚又胆小的我也开始自欺欺人,在清河镇日复一日的教书。
我也知道,姜秋儿的字像谁的,像殿下的。
从小孩子的口中我知道了殿下消失后的生活,知道曾经锦衣玉食的殿下落魄到那般田地,东京大家千金难求的画作流在清河这个小镇上。
听小孩子的话,我便哭了出来,我实在心疼我的殿下。
姜秋儿看我哭了,便支支吾吾的不肯再说了。
虞淡月来见我那天,我才知道,姜秋儿支支吾吾的是什么,林彤在时,我便更了解的一清二楚。
我的殿下瘸了腿啊……那般光风霁月的人……
听林彤的话,殿下接受的很好,可我知道,那是时势不允,不允许她有半点怯懦……
直到秦漪来看我,她同我说上许多,从这次见面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秦漪知道我恢复记忆了。
可秦漪仍然是前几年的语气,只是把我送给她的玉还给我了,我顿时就慌张了。
夕阳下,她的白发清晰可见,我才知道,我逃避的几年,究竟错过了什么。
我惩罚的不是自己,是秦漪。
直到现在,都说女承母业,我也当上了这右相。
在别人眼里,从前我是平步青云,接着是当朝权臣,现在竟然还活跃在新朝,便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
可当秦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会下意识的依赖她。
我时常因为每一段难熬的日子我都不在殿下身边而感到自责愧疚时,秦漪便会用力的牵着我的手,对我用几近温柔的语气说道。
“有些苦难都是需要自己去渡过的,由此催生更强大的自己。晚舟不必愧疚,因为晚舟永远是我坚持下去的勇气。”
殿下一本正经说情话的样子实在令我心动。
我可以卸下所有的枷锁,认认真真的去拥抱我的明月。
明月亦皎皎,海棠观明朝。
秦漪曾对我说,爱人先爱己。
可殿下,你都不曾做到的事情,怎么要我做到呢?
我已经学会爱己了,接下来是顺从本心,去爱人。
爱你,便是爱我自己。
吾君应寿与天齐,名扬四海,传千秋盛名,万世不朽!
那个口口声声说会放弃我,怕爱,又缺爱的人,却是坚持的最彻底,带着一生的偏执,来爱我一生一世。
我要牵着殿下的手,走过我人生的所有。
你我相爱相守,是生生世世的宿命。
秦漪,这是我唯一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