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内,谢玿拉着谢皦给列祖列宗跪下,又指着天玑的牌位,让她磕头,告诉她这是义母。
谢皦看着那牌位,上书:
先室莫氏天玑公主之灵位。
谢皦一惊,原来义母是位公主。而牌位能放在祠堂受供奉,也是因为公主身份吧?
“你与义母样貌相近,你便是我们的女儿,记住了吗?”
无怪乎义父会收留自己。义父这般年轻,想来义母亦是正逢花季,可惜红颜薄命。
她不禁对这位公主殿下充满了好奇,到底多相像,才让丞相对自己生了恻隐之心?
谢玿让她上了三炷香,她听见谢玿轻声道:
“嫄媗,你喜欢孩子,这个孩子,名唤谢皦,是你我之女。”
谢皦偏头看去,正见谢玿嘴角带着笑意,目光温柔,对着一块死气沉沉的牌位,好似义母就站在他面前。
谢皦心生羡慕,由衷地感动,义父定是爱极了义母。她不免想到自己,连亲情都得不到,真是可笑。
不过,她再次看向谢玿,或许,她已经得到了,一个温暖的家。
“你放心,她会很幸福。”
谢玿再次柔声开口,谢皦心头一跳,暖意自心间涌出,驱散长久以来的阴霾。只见谢玿目光下垂,淡淡勾了勾唇角,道:
“比你我都幸福。”
一句话,谢皦听出了无边的落寞。贵如相国,也会不幸福吗?
次日谢玿去上朝,吩咐幼桐带谢皦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
幼桐大致领着谢皦在府里转了转,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幼桐猜姑娘是心情不佳,便带她去买甜食。
谢皦坐在马车上干坐了一会,一掀帘子,正见一个身形伛偻的男人走过,谢皦心头一跳,“父亲!”便立刻追下车,却未追上那人。
谢皦四下张望,心头乱跳。幼桐抱着桂花糕走开,问道:
“姑娘,您在找什么人吗?”
谢皦冷静下来,她的父亲,早已死了,她的家族,早已灭亡。她的父亲身形落拓,怎会似那般佝偻?她认错了罢。
“没有,走吧。”
皇宫。
谢玿走过汉白玉阶时,一旁的官员笑着同他寒暄几句,转而又同其他官员咬耳朵去了,目光频频朝谢玿这边射来。
谢玿自然注意到,微微侧目,余光中偏见后者的脸色从震惊,到兴奋,还有一点……不齿?谢玿了然,在心里冷笑一声。
朝臣在大殿上站好,帝带着何公公阔步而来,百官跪,帝面上还带着些忧郁,道了句“众卿平身”。
帝将目光转向谢玿,露出一丝笑,刚想开口慰问一句,便听见一声惊雷自殿上炸起。
“陛下,臣有奏!”
帝被他吓了一跳,凝眸看去,正是殿中侍御史朱化才。
谢玿饶有兴趣地将目光投过去,便见那朱郎官用眼将谢玿一瞪,义愤填膺道:
“陛下,臣要状告丞相谢玿,身居百官之首,行为不端,难作表率!”
帝瞥了眼谢玿,问道:
“那么朱爱卿说说,何为行为不端?”
朱化才一张脸涨得通红,好似气得不轻。
“我……臣要状告此人衣冠禽兽,尚值丧期,流连烟花柳巷,且人面兽心,他……他还奸淫幼童,简直畜生之流!”
此话一出,朝臣皆惊,窃窃私语声四起,帝更是直接沉了一张脸,一拍桌案,龙吟震天:
“放肆!”
朝堂一下安静下来,呼啦啦跪了一片。
“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怒?谢玿你真是无法无天!”
一直暗中观察的御史大夫付肴强按扬起的唇角,出班道:
“陛下息怒,天玑公主方才仙逝,谢大人此番作为,或是沉湎悲伤、难以自却、不禁之举罢了。陛下切莫动怒,龙体为重。”
此话一出,群臣中有人发出了不屑的嗤声。
付肴看似为谢玿说话,实则提醒陛下,公主才刚仙逝,谢玿便背叛公主狎妓。
这付肴嘴脸丑恶,他的心思尽数写在脸上,太过猴急,反而会适得其反,是个十足的蠢货,不知怎么坐上御史大夫的宝座,和谢大人完全比不得。
帝睨了付肴一眼,冷声道:
“付爱卿好肚量,然而朕却没这个好肚量,这一口气着实咽不下去,既然爱卿如此胸怀,不若杀你泄愤?”
付肴立刻伏地哀嚎:
“陛下息怒!”
后知后觉捂住了嘴,心中叫苦不迭。
谢玿搞的事情,杀我做什么?
不过也够谢玿喝上一壶了,凭什么他年纪轻轻就安坐丞相之位?最好是陛下震怒给他贬了,思及此付肴心情又明朗起来。
帝哼了一声,放过了付肴。
压力给到谢玿。
帝一想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才……才……这狂徒谢玿竟敢到秦楼楚馆去寻欢作乐,还狎戏幼童,畜生不如!
于是帝怒目而向,却在触及谢玿的表情时火气全消。那方谢玿面露哀伤,似是勾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谢爱卿,你……朕准你开口解释。”
谢玿直起身,忧郁万般的眸子望向帝,面带忧郁,这张脸倒显得楚楚动人,叫帝心生垂怜。
唉,以前怎么没发现谢玿也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其实帝当年便是看中谢玿一身气质,不过这几年愈发防备,只见权力不见玉容罢了。
谢玿面带哀色,恸然道:
“陛下,您该瞧瞧那孩子,谢皦,像极了公主。”
谢玿苦笑了一下,道:
“皦皦,是臣与公主之女。”
随后谢玿刻意点陛下道:
“公主尚在世,多次谈起子嗣一事,想来公主喜爱孩子,只可惜……臣一见皦皦,心生怜惜,自那等腌臢之地将其救出,收为义女,亦是全了公主子嗣之愿。”
帝神情一滞,怔怔地看着谢玿。
孩子……他的天玑想要一个孩子……
帝颓然,缓缓倚在龙椅上,不知勾起了什么回忆,目光凝滞,形容苍老。
诸臣大气不敢出,便听见帝有些虚弱的声音:
“此事就此作罢,都平身吧。诸卿,可有再议?”
众人起身,瞧见龙椅上倾颓的帝,有事也不敢再议,免得触天子的霉头。
天子之怒,普天之下,几人能受?
“退了吧。”
等了一会,帝如是道。
何公公提高嗓音:
“退朝!”
诸臣皆跪,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玿方起身,便听见高台上的帝对他道:
“明日带皦皦来见见朕吧。”
语气之间,满是怜惜。
谢玿应下,转身,悲意全无,目光骤冷。
含怡馆,付肴,乱吠的狗和它的主人。
纵知付肴定不会亲自出马,然而能捉一只虫是一只虫。
靠官撑起的楼,还要官压下去,辗转碾压,方能斩断不轨之人的根系。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谢玿扶壁下车,手指一勾,召来端明,一番低语。
端明猛作揖,叫小厮停好马车,自己转身离去。谢玿面容平静,从容入府。
不日谢玿一封奏书直达天听,上陈京城教坊青楼之流暗渡陈仓,于全国大肆整改,废黜官员甚众。
翌日。
谢玿坐在马车上,谢皦端坐谢玿侧边,略显局促不安。
“你莫怕,陛下不会将你怎样。有义父在,你可尽作小儿姿态,陛下会喜欢你的。”
谢皦点点头,放松下来。
谢玿看着她,不禁猜测,谢皦应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她平日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气韵便可看出一二。虽不如京都贵女那般讲究,却别有世族大户清幽雅致之风。
如此千金,怎沦落到那般境地?
端明消息还未探到,谢玿并不指望谢皦会回答,随口一问道:
“皦皦,你原姓什么?”
谢皦愣了愣,不回答。谢玿便也作罢,正闭目凝神,便闻姑娘道:
“诸葛。”
谢玿吃了一惊,看着谢皦问道:
“琅琊诸葛?”
“正是。”
“可是那位先生之后?”
谢皦垂了眸,唇色有些发白,道:
“小女正是诸葛先生之后。”
原来是诸葛后人。传闻中诸葛氏乃是神机妙算,深伏浅出之族。
曾有卧龙在蜀,一吟天地惊变。后人更是麒麟辈出,动辄遣兵拿将,谈笑八荒生死、九州局势,是个当权者爱之又畏之的姓氏。
谢皦平民之身,或是雏凤之才,若经年,未必不成大器。
只是,如此族氏,竟落得如此地步……
谢玿脑中灵光一闪,好似一年前,听闻齐鲁一大族一朝倾颓,当家的犯了事,连累百余族人,嫡系没落,那家族落到了旁系手中。
到底是旁系,挑不动一个百年大族,那家族迅速走向衰弱,牵连南北商运往来。原来,竟是诸葛氏吗?
纵如此,这个背着百年风霜的大族,仍不可小觑。
不过,有一点谢玿非常在意,为什么谢皦对自己的姓氏讳莫如深?这本是个令人骄傲的姓氏。
“皦皦,你拥有一个令人无比艳羡的姓氏,岁月悠悠,史册厚重,诸葛生辉。无论如何,在回答姓氏之时,义父希望看到自信的你。”
“我知道。”
谢皦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谢玿,浅浅一笑道:
“义父,我姓谢,昨日诸葛,今朝谢皦。”
谢玿一愣,看着少女的笑脸,浅浅笑开。
当谢皦随谢玿走进皇帝眼帘时,这位狠厉的帝王一下老泪纵横,不顾仪态要去抱抱她。
谢皦躲在谢玿身后,帝才如梦初醒。
谢玿看着帝,心情复杂。
谢玿还以为帝王是不会爱人的,原来他的心还有一处是软的、暖的,知道去爱一个人,可为何,他狠得下心,去折磨一心向他的王玢?
帝温声问:
“你可愿做朕的公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随你挑选。”
谢皦看向谢玿,到底年纪轻,又是第一次面圣,她有些不知所措道:
“义父……”
帝看向谢玿,眉头一挑,眼中带着讶色,义父?
谢玿此时识趣,并未插嘴,否则倒要落得个教唆之嫌。再由帝敏感的神经一延伸,搞不定就给他定了个蔽惑君主之罪,他谢玿受不起。
“可愿做郡主?”
谢皦摇摇头。
“县主呢?”
谢皦面露难色,向谢玿投去求救的目光。
谢玿接收到,眉头一皱,瞅着帝道:
“陛下,何必呢?”
帝有些颓废,道:
“朕想补偿补偿嫄媗。”
“补偿?”
谢玿笑了笑,
“何必补偿呢?就这般怀着对公主的愧疚活下去,不是最好的赎罪吗?您说呢,陛下?”
皇帝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谢玿,正见谢玿挂着笑,唇角略勾出讥讽的弧度。帝摸不准谢玿的意思,他知道避子汤的事吗?还是通信?
“你都知道了?”
帝试探道。
“知道什么?”
谢玿此刻表情略显迷茫。
帝将唇一抿,心思暗转,转移话题道:
“你对嫄媗的感情朕都看在眼里,朕欲觅良人,左看右选,唯你最得我心。朕舍不得你的才华,故而令你以相尚主。”
“谢玿,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离不了你。朕志在天下,若身旁无你,这天下谁来图?”
“如今你不只是臣子,更是朕的亲人,是朕的孩子。若亲人离心,左右背叛,又怎能天下顺治。”
“谢玿,与朕一起,共创盛世。”
谢玿在心里鼓掌,好一番肺腑之言,无怪乎当初王玢对他死心塌地。
“臣知陛下一片苦心,必将殚精竭虑,匡扶天下,以报陛下知遇之情。”
帝挥手让谢玿退下,谢玿带着谢皦回家,转个身帝的赏赐如流水般进了相府。
谢玿心中闷痛,他利用天玑博取帝的好感与信任,至少接下来,他的仕途会顺利很多。
果真是机关算尽,不复昔日少年,再回首,只剩谢玿孑然一身,深宫困顿,眉目不柔,厉从心起。
(“梧桐苑”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