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小清池。
漆红柱子的亭子下,谢玿与资良瑜两人对坐,圆桌上摆着一棋盘,旁边炉子上温着壶酒,淡淡的酒香萦绕亭间。
亭子外白雪纷纷扬扬,正似谢玿手中的白子,只是被他的手指拈久了,白玉子也染上谢玿的体温,莹洁温润。
资良瑜半张脸裹在狐裘里,周身清一色的白,只是手上抓着的那枚墨子,与谢玿的玄衣相映,倒像是乾坤八卦,阴阳两仪。
谢玿犹豫许久,才落下手中的白子,道:
“趁着殿下尚在南方,我想将我的谋划与他说清,即便是他要问罪,他远在千里,也非一时可将我拿下,在此期间,尚有转圜的余地。”
资良瑜看着谢玿,问道:
“此时书信,可来得及?”
谢玿呼出一口气,白烟腾腾,他着手为资良瑜和自己斟酒,道:
“来得及,此时雪势尚算不得重,先走商洛道,后走丹江水道,此后水路无阻,便可将信送至太子手中。”
“话虽如此,”
资良瑜落子,道,
“需得是极为信任之人去做,倘若被有心人得知,后果不堪设想。”
谢玿笑,抿了口热酒道:
“你放心,我会安排好。”
资良瑜点点头,面色柔和,道:
“我信你。之后,便如你所说,需要兵力。”
他语气平和,与谢玿分析局势:
“单是在皇城,皇帝手中握着南衙北衙两股禁军,南衙十六卫,北衙禁军,两者相互制衡,兵力合计五万数。”
“其中十六卫遥领天下府兵,勤王之师,更是不可估量。若逼宫,只怕还没靠近皇帝,就被射成筛子——谢玿,你前两天说的,那位千牛上将军禤蔚,是何许人也?”
“禤蔚此人,来历不明,其背后之人尚不可知,却是十分有来头。”
资良瑜笑了笑,道:
“自然,禤氏,少见。能当上千牛卫之首,可不是平常人家可以办到的,只怕他身后,站着一位连皇帝也要忌惮三分的皇亲国戚。”
谢玿脑中筛选着南方的大领主,无一人符合禤蔚口中那位神秘的叔父,不过,谢玿想到太子提起的一个人,若是此人,并非不可能。
“谢玿,这位禤蔚,可信吗?”
谢玿想到禤蔚的笑容,回望资良瑜,肯定道:
“可信。”
资良瑜松了口气,一手托腮,看着谢玿,一双眼灵动含情,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道:
“那便好,御前侍卫,到手。”
“而剩余的,我可以帮你,王玢可不是空有相名,拜相八年,手里也算握着些权力。我信任他们,正如你信任禤蔚。”
谢玿的眼眸亮起来,眼神里,夹杂着对爱人的惊喜与崇拜,他问道:
“是吗,丞相大人还是这般可靠。只是,十年已过,权力交接,新旧接替,他们都还在吗?”
“在的,都会在的。无论他们现在身在何处、身兼何职,都会成为你的助力。”
“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你迈出一步,我便陪你走到最后。”
谢玿微微笑着,垂下眸子,只是一想到资良瑜的身份,谢玿再看向他的目光里染上担忧。
资良瑜如何察觉不到谢玿情绪的变化,他笑着,宽慰谢玿道:
“你莫担心我,就算是为了留在你身边,我也不会胡来。”
谢玿乖乖点头:
“好,我信你。”
此刻谢玿心里轻松许多,只觉得前途灿灿,他思量一番,道:
“光是靠禁军,也是不够的,若有府兵相助,里应外合,胜算也会大一些。这样看来,我届时要到地方一趟。”
资良瑜面露赞同的神色,道:
“可行,只是一定要快,人心朝夕易变,你身在地方,夜长梦多,怕京城生变。”
“诚然。”
语罢谢玿落下一子,资良瑜低头,看清棋盘上局势后,笑将起来,看着谢玿道:
“趁人不备,奇袭制胜。”
谢玿略有些调皮地笑着,双眼亮晶晶,道:
“大人饱读诗书,自然也知道一个词:兵不厌诈。”
大局已定,这一局,谢玿胜。
谢玿心情大好,愉悦道:
“难得赢你一回。”
“再争取些朝臣的信任,想来,也会是顺风局。”
资良瑜收拾着棋局,提醒道:
“那可未必,谢玿,你现在要做的事,犹如刀尖上舔血,无论局势看上去如何有利,可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仍有千万个不确定,你还是要万分小心。”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只是有你在,我总觉得,我赢定了。”
谢玿笑着说完,资良瑜愣了愣,耳尖红透,他还是招架不住谢玿这厮。
突然一道人影快速接近亭子,谢玿抬头一看,是孙管家。
孙管家将伞一合,来不及拂落身上雪,着急道:
“哎哟,爷,可算找着您了!”
谢玿问道:
“何事如此慌张?”
“那位小祖宗来了,就在前堂候着呢!”
谢玿面露惊讶,资良瑜不由得问道:
“何人?”
谢玿为他解答,语气平静道:
“是皇长孙殿下,莫文泰,有时他会偷溜出来寻我,如今我降职,他往来倒多了些不便,只是没想到他还是这般坚持不懈。”
资良瑜在内心感慨,太子莫熠,已有皇长孙了啊。
这些年未曾关注旁人,乍一听谢玿说起,印象里的莫熠,还只是为位血气方刚的皇子,等着他的妹妹王繇,一直未曾婚配。
人间都过了这么久了,十年,忽而间有了实质化的概念。
孙管家催促道:
“爷,快走吧,小殿下还等着呢。”
资良瑜已将伞撑开,站在阶上等着谢玿。
谢玿自然地走进资良瑜伞下,一手握上资良瑜举伞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共同握着那把伞。
王谢二人走进飞雪中,远远看去,一黑一白,一把青伞,像幅水墨画。而孙管家则跟在两人身后,心里感慨万千。
“小姐还没回吗?”
“还没。”
“多留意些,小姐回来立马通知我,派人去皇宫那边盯着。”
“是。”
孙管家就这样与二人分离。
到了中堂,谢玿刚停下,莫文泰便欢喜地扑上来,唤道:
“谢大人!”
谢玿无奈一笑,行礼道:
“皇长孙殿下。”
资良瑜将伞收起靠在栏杆下,朝谢玿走来,莫文泰立刻注意到他,正好奇这是何人,莫非是谢大人的族弟谢如沐?
待莫文泰看清资良瑜的脸,整个人看呆了去。
资良瑜身着一袭月色衣袍,身披狐裘,狐毛轻轻抚摸着那张矜贵绝艳的脸,漫天飞雪都不及他气质清冷出尘,沦为陪衬。
狐裘千金,不及此人贵气。
他莫文泰,偏爱好颜色,而眼前之人,更叫莫文泰心房大动,恨不得将此人立刻带回宫里日日膜拜。
“疑似九天谪仙,纤尘不染,冷艳绝世。”
莫文泰喃喃道。
资良瑜与谢玿都听见了,瞬间哭笑不得。资良瑜上前来,向莫文泰行了一礼道:
“资良瑜,见过皇长孙殿下。”
不是谢如沐,也对,谢如沐做了侯爷的幕僚,在藩地上呢。
“免礼——谢大人,不知这位资先生,是何人?我阅人无数,第一次见到这般神仙般的人物,连谢大人也不可比。”
谢玿笑道:
“知我心者,合我心者,良瑜也。”
莫文泰了然,拱手道:
“原来是谢大人的知音,幸会幸会。”
资良瑜回礼,谢玿与他耳语道:
“小殿下喜欢你。”
资良瑜则笑着回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后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只叫谢玿听清:
“故我爱君,不无道理。”
莫文泰见二人耳语交谈,姿态亲密,心生羡慕,他也想要有这样一位气质举世无双的知音。
谢玿此刻不想皇长孙打搅他与资良瑜二人相处,正好伯远在,二人年龄相仿,相处起来应该会很愉快,便对莫文泰道:
“殿下,臣带您去见一个人。”
“哦?不知是何人?”
“臣之侄儿,谢伯远,此刻他正在小轩阁。”
莫文泰一惊:
“谢大人侄儿竟来了京城,那我必须见一见……那这位资先生,也住在谢府吗?”
谢玿笑答:
“在。”
莫文泰突然有些扭捏,面上有些发烫,问道:
“长住吗?”
“长住。”
莫文泰顿时心花怒放,谢玿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这厮是想常来了,立马提醒道:
“殿下,如今我地位尴尬,您能出来,已是极其冒险。且不论我无力为殿下掩饰,就是殿下安危,亦少了层保障。”
莫文泰面露失落,蔫蔫道:
“好吧,文泰谨遵谢大人教诲。”
谢玿与资良瑜相视一笑,领着莫文泰朝小轩阁去。
“殿下,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