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进来,还是打散?”
他垂眸淡淡地看着小鬼,语气并不重,甚至可以说很轻,却给人一种无法反抗的压迫感。
小鬼剧烈挣扎几下,嘴里的鬼语,从恶声恶气的哇啦啦,变成伤心的呜呜声。
随后刺耳的呜呜声像密集的鼓点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凄厉……
像是在诉说各种委屈。
萧然手上毛线的力道,逐渐放松了许多。
小鬼突然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消失,他傻不愣登地摸了摸脖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又缓缓仰起头,看了萧然一眼。
空洞洞的眼眶,透露出一股听天由命的死气。
就在这时……
铁皮箱子里波涛汹涌的黑雾,一浪一浪滚滚往外冲,冲出盒子后却并没有散开,全部丝丝绕绕徘徊在箱子周围。
不一会儿,一缕黑气像一只吐着腥子的蛇冒了个头,在箱子上方盘旋了十几秒后冲向了空中。
紧接着,滔天巨浪般的黑气,如一群无头蛇一条一条飞向天空,肆虐着这片广阔的黑夜。
这么重的怨气,把春离惊到了。
她朝萧然望去。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嘴里念着安魂咒,这样能使小鬼平静地把怨气散出去,不会殃及周遭的一切。
“他几岁了。”春离问。
“四岁。”
“怎么死的?”
“火灾中,被烟呛死的。”
春离心里突然难过了。
萧夫人真的好狠心,明明知道那孩子死于火灾,最怕火。
居然用这么阴毒的方法,让他再死一次,她感觉自己刚才骂轻了。
铁皮箱子那边黑气散了大约一刻钟,渐渐没有了动静。
小鬼头抬起面目全非的脑袋,浑浑噩噩看了眼周围,下意识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怀念。
“走吧。”
萧然指着盒子,像是在给他引路。
小鬼滚了半圈四肢着地,像只硕大的老鼠一步一步往土坑处爬去。
快到土坑边,又停住不动了。
人都怕见到自己死后的样子。
春离知道小鬼也害怕,走到他身边轻声安慰:“别怕,闭上眼睛,安心上路。”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春离感觉心脏处被一根粗长的钢针直插进去,疼得差点原地升天。
这种疼痛难以形容,五脏六腑像被什么东西搅得稀碎。
除了前天在野外被气得这般疼,她记忆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么诡异的痛感。
疼痛随着心脏的跳动,像有一只手在体内用力拉扯,要把心脏从胸口位置搬个家。
现在是小鬼往生的关键时刻,再疼春离也不敢出声,一张脸憋成了土色。
小鬼听到春离说别怕,怔怔地望了她一眼,果断的又在地上滚了半圈。
他肚皮朝上,没闭眼睛,也没看自己烧焦的尸体,以后退的方式向铁皮盒滑行而去。
因为只是形态不是实体的原因,看上去像是一团黑色浓烟在地上漂移。
小鬼像被丢弃在污秽里的小丑,嘴角以诡异的幅度往上拉扯着。
明明在笑,却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充满了不舍。
他死的时候才四岁。
哪懂什么人心,哪见过什么险恶。
北方的冬天很冷,妈妈总是早起摆摊卖早餐,和无数个冬天的早晨一样,妈妈把炉子生了火,就推着板车出门了。
他是被冷醒的。
爬下床捡起被踢到床上的被子,走到炉子边烤火。
他最喜欢坐在这里听妈妈和他讲故事了,炉子边好暖和,小孩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四周都一片浓烟,什么也看不到。
他害怕得哭了起来。
女人冲进房间那一刻,眼睛就失去了方向,听到儿子的哭声,连滚带爬摸到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是妈妈的怀抱,好温暖,小孩甜甜的笑了。
就在这时候,浓烟和皮肤烧焦的气味同时呛进鼻孔里,他眼皮好重,好困。
后来,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很痛。
他一害怕,身体就飘向了屋顶。
站在高处,房间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有很多人在门口进进出出,平时对他爱搭不理的邻居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惋惜。
“孤儿寡母太难了,能烧个炕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太穷了,炕也烧不起。”
他太小了,还听不懂周围人说话的意思。
看到几个人抬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出门,他知道那是妈妈。
他一点也不敢停留,跟着那堆东西坐上了小汽车,这是他头一次坐小汽车呢。
他看看外面,又看看妈妈,想叫妈妈一起看坐在车上看看外面的风光。
可是叫了好几声妈妈,她也没应答。
不知不觉,汽车来到郊外一处很偏僻的地方。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烧焦的尸体和小孩子的尸体分开,看到小孩被保护得很好,一点都没烧到,就像睡着一样安稳地闭着眼睛。
妈妈被推进焚烧炉,他想都没想直往炉子里钻,刚碰到炉门,又被烫得龇牙咧嘴。
炉子里的火太大,好热好痛,他不得已又退回到身体里。
那天,他被一个男人带回家。
给他找了一个新妈妈,邹梅好漂亮好温柔,给他买了很多玩具和零食。
他又有妈妈了。
他好喜欢新妈妈,她身上总是香香的。
他一点也不贪心,很乖,也很听话。
总是尽心尽力帮助妈妈完成她的心愿,还帮助她嫁进了萧家呢。
哪怕这个妈妈让他钻进冷冰冰的铁皮箱子里,他也听话地照做。
他最怕火了,新妈妈好好狠心。
好坏!
他要走了。
要去找自己的妈妈了……
滚落到铁皮盒子里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天空中的毛月亮。
死的那一天,他蹲在火炉边透过窗户也看到这样一轮月亮。
那天的月光好温馨,好暖和,他抱着被子,等着妈妈回来,就那样睡着了。
铁皮盒子被关上,春离再也撑不住。
胸口仿佛被人徒手撕开,接着被一张巨大的网盖住,拉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她半躺在一块石头的背面,微风轻拂着面庞,远远望去,狭长的山壁开满了颜色鲜艳的野花。
置身于野外的花海中,本应该嗅到花儿的清香,鼻腔里却塞满了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抬头看了周身一眼,满地疮痍。
到处都是尸体、断肢和血肉,还散落着一些有着奇怪图案的法器……
那些法器是修道人专门用来对付妖物的,可见……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打斗。
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春离的身子不自觉的发颤,这才感觉到身体很痛。
身上的每一处骨头筋脉好像都断了,内丹也四分五裂,处在一个极不稳定状态。
只是被某种力量暂时强行包裹在一起,一时半会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