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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景四年六月,按说该是荣王殿下最呼风唤雨那得意时节。他本人意识到这一点时正在宗正寺崇玄署长坐,听下首南诏国使臣口吐珠玑,从达摩笈多一路演说至前朝灌顶道场之兴,语调渐急促,身形渐倨傲。戚晋向后一靠,却困意未消。为今日两国辩经,他专门上了趟宝华寺请智海长老出山迎战。京中灭佛意头方兴未艾,按说正剑拔弩张没有,却住持从容一如既往,挂单在此的智海禅师更慈悲为怀,饶是年事已高又偶然微恙这两日水米不进,此刻站在殿中照样身形如松傲然不动。南诏使节以史为鉴攻击大梁灭佛毁寺乃是数典忘祖。智海不慌不忙,道释尊入灭乃度脱苦海之大法,任忠贞如密迹金刚亦弃杵而去,再不复碎首之举;使节以善权说教,智海则以一乘法解难:凡此种种说法讲经有若天外之音,多令戚晋不得其解、故此昏昏欲睡。胜负已分明么?哦,激辩正酣拍掌恰如擂鼓。前儿晚些时候,同样哈欠连天的桑竹庭内曾小心翼翼挤进这南诏国的使节;大差不差的惊堂木也曾响在他耳畔:“天可汗此举,可是有意效法三武一宗?”够胆魄,好直爽。却见说话这人眼神躲闪,唇焦口干。戚晋与他有几面之缘,知南诏国生人黑瘦精干,任长安庸庸碌碌十来年形体上依旧无所增益。幸而皇帝离京如今荣王监国,否则让这尖嘴猴腮的上正元殿去直抒胸臆,可不得两股战战先去了半条命!

“南诏国信奉密宗,不愿见天朝自毁根基……”这是假话,“微臣有感于天,梦中受戒……”这更是狂言。安南都护府此前已有消息,今夏南诏多雨,山峦倾塌、茶马古道断交,国王以为天惩,才下罪己诏又于三圣塔大兴祭礼。使节有样学样,或许也受人所托为京师道友做个嫁衣。算来其情可悯,其行却卑劣。以臣而问君,焉有此理?“贵使既有此番道理,想也精通佛法,不若后日午时与我朝说辩一番,以彰天意。”什么天意,分明要对面丢人现眼,此后莫敢擅专,“佛门辩经不论输赢,各自精进便是道理。届时各国使节前往同观,大梁自也有香火敬奉,贵使莫作推辞!”

本有周庵纠纠欲战,连吕尝都试图自草庐折返京中戴孝迎敌。是荣王力排众议,从五佛山请尊真佛,善因善果,也算给长安大乘佛教递个台阶:此战过后,灭佛之事两相作罢,不必再提……

却不要太得意忘形!

呷半口凉茶,已是什么时间?使节热汗涔涔,南诏颓势初现;智海抚须含笑,目光横扫压下周遭掌声纷纭。不知少顷大胜而归,要如何被塑身供香夸上天去!“蕞尔小国冒犯天颜……幸有大师不费一兵一卒……教其溃不成军!”这日晚些时候,长篇大论就该在街头巷尾叫嚣。似乎不是他舌战群儒,立刻南诏大兵压境再无回寰余地。救万民于苦难哇!不世之功!焉知使节冒死进谏所图、点到为止所惧,从来皆是大梁宏图伟业,与区区一赤脚僧侣有何相干。一张说话的嘴,一尊假塑的神——算什么稀奇?

其后荣王不免想到,或许自己也是一般无二。似乎权倾朝野——且听今日上殿阶下恭肃、得胜周遭敬贺,简直崇玄署做了正元殿,荣王登基为帝。可说一不二的不过短暂这张皮,众卿家拱卫也无非冲他手中国玺。让他飞上天去做那孤家寡人,高踞殿堂却何妨是个幽灵?他做得了什么,他成就了什么?他——戚晋,并非荣王,不是侍中。不再是回京一路:山崩、火灾近前轰轰烈烈着,眼见地头蛇正法,又见犯官自尽;更无以与丰安战场相比:仅仅一夜,敌将首级滴溜溜真切就拎在手里。他如今不过代行某种概念,自己既不受到伤害,也不付出代价,甚至去岁监国之时萦绕耳畔千头万绪各样争辩也一应淡去。水至清则无鱼,山至高则无云。“登极远望?”一览众山小。父亲对这答案满意:

“这,就是皇帝。”

却是否有负于他最初的觉悟,昔年所承之教诲训诫?“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长姐以《贞观政要》殷切期盼,“当惧危亡于峻宇,思安处于卑宫。”

“以天下之禄位公天下之贤者。”师傅说史论道,聊作补充。

“以图百姓乐推,四海归命——方为明君。”

戚晋却只以为自己昏聩——非出于本心,总是力不能及。此夜庭中格竹望月,千言万语经久无从描述。到底懵懂岁月,经验更捉襟见肘。哪怕他有意学禅宗入定,涌入脑海也唯有一桩桩一件件未竟之业:如南诏国请援已然应允,怎奈皇帝金口不开,甚至回信暗指要戚晋自掏腰包至少先将茶马古道重建完善,以防耽搁经商要道伤西南命脉;白州刺史孟诚祖上表请罪道遇袭一事乃言过其实,内中隐情已令着都水使者前往查探,未见下文;五佛山拱手让出百亩良田,可见其资本雄厚、实让人望洋兴叹……诸般滋味在心头,无从解忧愁。难眠又是长夜,午后故而贪睡。总是遂了母亲与舅舅期盼:“任性妄为——无不可为!高床软枕,岂不安乐?”戚晋却摇头不语,眼下得见,唯:居群山至高,而后风声鹤唳。

他该变成另一个自己,忽而复原成不识愁滋味一个虎头虎脑的元婴。将所有理性之困局,统统诉诸感性之极乐:最初的开端,缘起六月十五皇帝呕血不休的深夜。宋至说尽了实话,太医署别无异议,江奉御回信遥遥无期:那便照单全收!当真与母亲毫无干系,是父亲旧疾、亘弟不顾怜惜自己……值得大肆庆祝,他却无以迈开腿脚。困守桑竹庭,不过是又做了个好梦,其后送行御驾出宫避暑时瞻前顾后格外热切,又在惜别弟弟时热切切洒下泪来。别离后,相思更无从收拾。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两处同。写短了笔墨,问不尽关切。一切安好否,饮食三餐如何,服药修养如何?……燕使突黜里有故交游历至京师,据说回春妙手,为阿蛮已免去胃疾之苦,皇兄已着人请去翠微宫。不过其人红眉圆眼鬼刹之相,陛下可做悬丝诊脉以免惊吓……今春阿蛮主张,重新犁地、开垦师傅业已废弃的菜园。入夏长了些嫩苗尚不曾结果,作画几幅,聊供陛下赏乐;杨华昨夜难得爬树上房,段孺人乐不可支,阿蛮一旁偷看,不想小小孩童原有如此多乐趣,几天一变样,让人大呼神奇。长姐也临盆在即,一切安好否,不知饮食三餐如何,用药修养如何?九月阿蛮及笄,明年荣王妃同两位小侄儿不知有多少乐趣……良美人如今一切安好否?饮食三餐如何,安胎修养如何?陛下年纪尚轻,初为人父,当事事尽心。不图亲历亲为,只是内中酸涩、惊异、狂喜……种种新鲜趣味独一无二,往后恐习以为常。臣此生无幸,其后还得向长姐与陛下讨教一二……令听闻陛下为晓儿与秦家牵线做媒。是否陛下病起势急?竟至错点姻缘。宋至语焉不详,此人心术不正实在难当大任。胡医前次回复,道陛下气血旺盛乃年少之形状,一切如常。臣今日却心下不安。若非奉天县归乡府兵作乱情势非常,必定往凤翔府面见圣上。随信所附岭南新熟荔枝一百棵,多则上火,请陛下节制。另新得顾竹紫笋一罐,化瘀最佳。秦氏婚姻臣已着宗正寺容后再议,陛下可安心。晓儿年方五岁,秦秉正现为犯官。等其大败倭寇宵小论功行赏不迟。不知晓儿在翠微宫一切可好?饮食三餐……

诸如此类,每日数封,使阿蛮大叹肉麻,令新任文学不忍卒读以致告假。可是出得桑竹庭去大权独揽模样,与此同时又不留情面愈甚。黔南多山、道路狭窄,茶马古道年久失修经雨毁损本是意外,荣王却仍发旨使黔中道采访使张奉龙问盘琰二州刺史失职之罪;马静伯未出斩衰,仍被派去奉天县镇压匪乱。新生浓眉低压,重瞳威风凛凛,又说“刻不容缓”,又道“职责为先”,殊不知一面杳无音信,一面又发信求援之际,又当如何悔不当初寄情纸笔呢?

所幸尚有回报。“张将军只不过不知如何回禀。边关正如穷寇不能逼迫,他是左御卫大将军,君命可以有所不受,却不知要如何分辩了。”虽是转述左司马低语,到底阿蛮说来沁人心脾,“还有……马亲事要历练,你是这么想,但人未必做得来,也不是他本职工作——保护好你一个就够,怎么下乡去光膀子干架去?这点……是我、这两天想……闹事的,大约就像王乌他娘,像……总之,打仗回去可能受了伤讨不到妻子,可能家里还没人耕作捐了田,像夏州那些,就是安分不下来。我想,我想……我这两天看,看到现在取缔了的十家土窑馆,除去认得家门放回去的、重病不起还得养着的,别的有些像我一样,附近乡野里卖了的,又不记得,也回不去,我见过几人,说是哪怕草草嫁了,也好过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天天地提心吊胆……我不知道她们的话真不真,我也和她们不熟。我不知道那些府兵有胆子闹事,以后还能不能做个好丈夫……”

她咬唇,又抬头:“可是我想做这个决定。”

弟弟不约而同晚些也来信支援,道已点了工部并将作监数人赶往黔中道;眼下休养生息,不宜大动干戈,又莫如府兵自此改为半年一训,当下便由原属左骁卫翊卫中郎将赵彰率部回合京外交魏奏一应操演。“哥哥一向足智多谋,缘何此次屡屡折戟,竟然束手无策?”家书亦有调笑,“莫非枕上贪欢日久,全将精神放空?”

“你只是怕了,我也怕。”真到了枕上,阿蛮郑重其事,反来分说仔细,“从前就像做了军师,只管进言,如何决定还是皇帝陛下;就算边关,到底有些良将——哪怕秦将军,武功也是一顶一的。而今满朝放眼望去,不知道是敌是友,每天的事儿没完没了,大事小情……没错处的那些,每天百八十件,怎么也没见皇帝这么兴致勃勃论功行赏呢。”气恼不过,她接着又来向戚晋道歉,“我从前要求你、说你……总有些异想天开。如今才看明白,你没长着三头六臂,也不是我佛如来。你把我托举到,和你一样的高度,然后我才知道根本就不存在坚守本心。权力乱人心智,还有、很多事,不得已……在这个位置,已经不可能清清白白。哪怕初衷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稀里糊涂,还是伤了这个害了那个,突然一时很愚蠢,突然又必定很卑劣……”

“没救回猪唠唠的朋友,”戚晋弄着她头发,叹气般咕哝声“对不起”。李木棠说到起兴,才不接他台阶:

“小春不是我的朋友。猪唠唠。”她反唇相讥,“所以我害怕。她只是和我在一张床铺上挨着睡过那么几天,好像、轻描淡写就从我的人生中过去了。她去千觞楼,我去林家,一样都是做奴才。才不过几年,她死了,我活得这么好,还要那么多和她、和我,差不离的姑娘,说一句话就安顿了余生下落。多可怕……不是我和她有什么区别,我难道不能是她,她难道不能是我,我们难道不是那些要嫁给乡兵的、要北上千里的那么多娼妓,甚至京城中安分生活着的,甚至凝碧、湛紫!如何不能是我们?是什么东西,却使我们区分开来。就像、‘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可是轻重,根本就没有差别。甚至不是你!不是你一张嘴选定了我,我就飘起来。不是,是你背后好多年,好强大,被所有人认可的,就像一尊佛。

“可是……”她沉思,“如果有朝一日,佛说要我死,只怕我也……”

锦帐落下,竹帘摇晃,身畔热气未散,眼前却已没了荣王。连文雀都笑:那就是个自欺欺人的懦夫,难怪近来多愁善感,一应言行失常。“你自己嘴上也提着醒,”回过头来,做姐姐的却也说晦气,“不要成日……哪个字,多怕人,不要再提!”

可是李木棠念起便不会放手,她要继续百思不得其解,继续胆战心惊。她后来探访那“不算朋友”生前陋居。小春早不在千觞楼,长大些说是当婢子浪费,相貌又不是一等一的出众,转手就卖在面前这等土窑里,隔老远都闻得见臭气熏天。深巷狭窄,四轮车进不去。李木棠便用溃烂的双腿在焦土行走,看见一处窝棚,烂了木头。干干净净大太阳底下,不知所措而今只留着头驴。缰绳空落在地,驴被蒙了眼睛。驴饿得焦躁,李木棠的肚子很饱。早上吃的有卤驴肉,如若她愿意,滋补身体中午还可以来一顿红烧驴蹄。

至明至亮正午好天气,雀目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想不明白。

李木棠前十四年活得勤勤恳恳又稀里糊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两眼一睁一闭的事儿,有什么好计较。别人要死她拦不住,也没什么法子,只要自己不挨宰,大不了蹬蹄子嚎个涕泗横流——她就此过了一年又一年。可她现下醒过来,发现自己看不清楚,无法从房屋、尸体或是记忆里还原一个确切的小春。是,小春已经有所腐烂的脸面是近在咫尺,但这是死物。李木棠无法以此为据、拼凑出抬起眉毛、眯起眼睛、咧上嘴角一个寻常笑容,更不会听见她的声音,问出许多本该如烈日一般灿烂的东西。小春喜欢吃驴肉么?——如果她仍旧活着?李木棠没有答案。她喜欢夏天么,转裙子的时候会踮起脚尖吗?李木棠也想不出。好像没一起回忆过故乡,更不曾一起畅想未来。她们不是朋友,她不认识小春。可是小春自己,短暂十四五的年岁,何曾认清了自己么?

一切的问题,小春也没有答案。所以她根本不曾存在。

她分明曾经存在。

屋子里冷。李木棠却撇下手炉;午间的药又不肯吃:她不屑于耍这些小把戏了。人生一世,空长智慧、空费灵魂,活着辛苦、死了惨痛,兜兜转转,竟不知所为何来。须知绿树浓荫每夏一换,殿阁栋宇犹有圮废。故此暂将船橹轻放,趁黄粱好梦不醒。一时山远香近,纱窗清透绿梅影。脉脉消暑冰块正滴漏,玎玲碎响珠幕才打起。脱了一身污浊气息,陇安县主转头扮了坐上之宾。哪家高门显贵?是那王家同范家的门庭。旋动香扇,桌上瓜果最甜。没得请个戏班子吹拉弹唱聒噪不休,王能安连从前的叭儿狗也嫌烦,将其拱手送了李攒红,自己一个戴孝女未嫁妇终日虚度光阴,对李木棠的到来也懒于搭理。她们拢共没说成几句话,五句有头三句还是你来我往的客套,剩两句所赖有平息府兵之乱这一桩实例方便大加褒赏。“是好事,不是么?”王能安过了很久,似是昏睡中又有此自言自语,“男婚女嫁,自然成了家男人便老实,自然从了良女人也踏实。我昨儿在梦里嫁了那燕人……”

她很久到底是没有说明白,一场梦和邀请县主到此的关系。她只问李木棠疼不疼,李木棠则说自己很喜欢。就这么两句话,两人相视而笑又别过脸去,好似突然就引为知己又成为仇敌。“我不会去你的宴席。”王能安说,“……什么宴席?我如何得知?打发时间的,饮酒行令的,赏花作诗的……总之不论你们荣王府如何觥筹交错——我不会去。”

“我没想过……这些宴会。”李木棠道。

“会有的。”王能安很笃定,“否则,岂非无聊至极?”

李木棠想自己可以养头驴。还是算了。晋郎已经做过,不用她再贻笑大方。很长一段时间,她只怕连驴肉也不会吃了,这却并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就像多死一个小春,少来一个王能安,对陇安县主都没有什么不同。天地不仁,以外物为刍狗。她是陇安县主做了一方天地,知效一官得快马加鞭着效仿学习。很快,在最后一名暗娼离开长安的那晚,她在阖府小宴上祝酒。演出三分醉意,正高喊年年有今日呐,岁岁有今朝。小邵没来由一句县主,口中的酒立时便寡淡。不是第一声了。自昨日魏奏回府为马静伯善后,短暂停留间不忘向亲事府耳提面命,亲王府亲王国乃至整个荣王府必定有样学样,同生共死的交情终于变得阶级分明。不是好意兆。她随后连二哥都躲开,有意无意装着左手落座生客,其后却令她心驰神往倾慕不已:此人本家姓乔,嫁给户曹小十年,穿着打扮依旧清纯可人,最初引得李木棠脱口叫了“姐姐”。乔嫂子亦不慌张,顺势抬酒敬过坐下来照样专心吃菜。筷子在一众男人间游走腾挪,每一招必有所获、又一滴不曾漏下汁水。李木棠几乎眼见着她塞了满口眉心都跳得乐呵;下一秒人又利口一张附和说出几句俏皮话来。简直最是宴席行家里手,填饱肚子与撑足场面两不耽误。这才是她有必要偷师请教下苦功的。在正宴之前,有日子她往户曹家里去。是自己摇了四轮车,更不许湛紫凝碧亦步亦趋。就她自己,在贺家两进的院子里看乔嫂子出出进进。她生得纤胳膊细腿,却有一副粗哑好嗓门;不知天生还是忙里忙外训练得来,她的心脏更强健,说起话来夸自己夸相公夸木棠夸婆母夸邻里夸早夭的儿,又笑自己笑相公笑木棠笑婆母笑邻里笑早夭的儿,嬉笑怒骂随性敞亮,行为处事最是通达洒脱。便是李木棠一旁静坐,见了这风风火火的劲儿难得也生出热汗。后来有天她还在贺家吃到一笼新出锅的包子,鸡蛋苦瓜馅。她先烫了嘴,又苦得直吐舌头,其后还专门揣回去给晋郎两个。当然等他回家来时早就凉了瘪了多半还坏了,让手速最快的二哥闹了半宿肚子。他俩呢,掀窗探出头去一起笑。多可爱的夏夜呀,伸手接一捧月光,还害怕一个字,或是一头驴么?

当一个字演变为长篇大论的时候,当这头驴犯倔的时候……何等滋味,戚晋方才领略。就在回府路上。二哥终究忍耐不过,曾经疾言厉色反将他来数落。“不论如何……”来回来去总要这四个字加粗加重,“不论如何,他是皇帝!”“不论如何,太子皇嗣……是宫闱秘事。”“不论如何,你是殿下……”“不论如何,那是妓女的方子。”“不论如何,你不该大包大揽。”“不论如何,你总也不能……知无不言!”安步当车,月色下戚晋不见他面上神色,嘁声单觉好笑:“所以你也承认,偏方粗鄙,兴有奇效。”

“可也不该拱手送给皇帝。”荆风间或还得跑回来跟妹妹告状,“不论如何不能这么一时兴起……”

“皇帝应该有位太子了。”戚晋坦言,“三教九流或许卑劣,但我也是为陛下……亘弟为没了的孩子伤心不愿回宫,我请了三次劝了五次一无所获。我为我弟弟忧心如焚,病急乱投医,难道有错?”

“最早的馨贵妃和从前淑妃、皇贵妃一起,进永王府已是三年前的事儿了。”戚晋点头:

“林御女的孩子得来不易。骤然失子,又致使孟采女受惊;亘弟再迁怒柳宝林——朝中云集不满,近来为宫中变故也多有非议。”

“不论如何……你也不该为柳家鸣不平。”——这话今夜荆风是无从脱口了。再过一两日,还得荣王再翻身做主恶狠狠将他提审:

“是你私自向胡姑姑去信——那名被逐出宫廷的旧犯?”荆风彼时半只脚才回到桑竹庭来,照面便挨了霹雳,“私自动兵,往华阴调查曹文雀母家;今日五味药庄,又为其仗势欺人,对平民白身作威作福。”“平民百姓”指的自然是卢正前,戚晋很得意地念过此四字,嘴角一时上扬,“——今日问尔之过,理由是否足够?”

荆风才懒得搭理。自去斟茶灌水,想是与卢正前一番对峙废了嗓子。“自作主张,昨日将阿蛮姨母驱逐出府——也是你得意忘形?”

“她和木棠没有关系。”荆风手里仍拿着茶盏,这一句却忙不迭直起身来强调,“木棠生母是她家收养,早断绝关系。那一家子无赖,我想,最好不要让木棠看见。”

“同样被逐出家门,难怪你深有同感。”戚晋冷笑。荆风尚不解其意,继而见掷在地上有封业已拆开的信,是他久未谋面的师傅亲笔:

“逐出师门”

——首页大字饱墨,荆风鹰目不稀得去看;悠悠飘落一旁还有封红字地契:钟离良田千亩,华阴林地半山,京城美宅一居。后者恰巧位于五味药庄旁,是典军老爷曾亲身考较过一处院落,自家建井,上遮百年古柏,据说风水极佳;砸在最上还有钥匙一把,寓意更是不言自明。前亲事典军所以血脉偾张,登时忘乎所以,顺手竟将那装模作样的荣王殿下椅子上拔起来得兜个圈——实在这人同文雀交往愈甚,心思愈野:才同少镖头口若悬河;又来荣王座前没轻没重!让俩姑娘看见了,不知得如何奚落呢!戚晋一张面皮连带重瞳双目当下都挣红,伏案高低得喘两声粗气。且由此人去庆祝重获自由,接下来少说半晚上终于没人盯梢。可惜属于他的自由的期许却早早断绝了。是方才这一招损耗了太多精血么?前亲事典军很快丧眉耷眼,甚至阴郁寡言愈甚,一连数日寸步不离更剩往昔。他开始大段大段地出神,戚晋尝试过拿废纸团弹他,几乎当真得手了。所以总有个晚上月当三更,等幕僚散去,朝臣归家,就他兄弟两个剩在桑竹庭里,戚晋向后一靠腰,懒声长长打够了哈欠,在起身去看阿蛮之前,终究耐不住要数落这愣头几句:

“你仍旧不肯走。”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胡姑姑的首肯,你师门的松口——你至今不曾相诉。”这是合情合理的推断。前亲事典军点头就认,痴痴地,接着发他的呆。戚晋不免要继续逼迫他,用的是亲事姜作才称述的罪状:“你二人昨夜大吵一架。曹文雀恼恨姜作出言不逊;你不为自己的妻子撑腰,反倒替犯事者和稀泥。”

“军中男子不拘小节,她们女子太大惊小怪。”

“这时候你就应该用上那保命符。”戚晋循循善诱,“——就是胡姑姑,以及你的师门。我听姜作说,她近日不常回来。你跟在我身侧更为忙碌。十天半月难得见一回,至今也不肯和解么?”

荆风转过头来,那神情分明没听明白。和解?他二人几乎做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难道还有隔夜的仇么?“她近来确乎有些古怪,”这点到底连他也注意到了,“我只是不明白。无端忧虑——像是近乡情更怯!或许……她乃昭和堂的姑姑,未行周公之礼,先合夫妻之实……”戚晋已经抬手,听不得他再说下去,他却依旧画蛇添足:“不似你同我妹妹——是否这样,才算得珍惜?”

你说这家伙,分明不屑于淫词艳曲,讨他一句情话更活像是杀人害命。可说起闺房之趣,忽而又一本正经。好像顺理成章做了夫妻一切难关都不攻自破再用不着害臊似的。戚晋不免失笑:“阿蛮只是个孩子。”至于曹文雀?早已成年,行为处事更是向来刚愎自用无所顾忌,甚至曾经扇你眼前这位亲王老爷耳光哩!说她会受委屈?天大笑话,更别提同阿蛮相比!荆风却摇头:

“等两年过后,木棠也长大成人——你仍旧不会。为了名分,为了她的身子……”

“前者是我的桎梏,后者是苍天不公。”戚晋是以正色,“人生潮流,纵然她生来自由,然我身处——陈规俗矩,遗老旧命,祖宗礼法——无人得以免俗。她不肯为此低头,她尽可逆流而上无所畏惧。但,我不能不有所顾忌。”他接着又轻嗤,嘲笑自己冠冕堂皇。一通振振有词多么大义凛然呢!落在外人眼中,她却早就和情妇无甚区别。除了周公之礼,他们也的确什么都做过了,何谈发乎情而止乎礼?“真坦言,我自己守旧、愚蠢。明知她心向往之,却连最后一番欢纵不肯……哪怕聊胜于无,哪怕自欺欺人,我也知道她的名节至今清白,我无有愧疚。”

低头似欲背身,他抬手片刻,将桌沿轻叩:“你们不同。”似是一声叹息。荆风,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本就是苍穹下最自由的鹰。曹文雀,满口规则礼教,却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唾弃生母、背弃生父——何等不羁的灵魂!“要她囿于这些世俗伦理,三纲五常,是对她的折辱。你明白。所以你问的是胡姑姑的祝福,并非首肯;只是追寻她母亲下落,并不向她父亲报复;对卢正前,又格外手下留情。”

他说到这儿又叹息,显然很希望自己二哥真刀真枪地教训那卢家的混账父子一通。难得人时乖命蹇,可惜荆风到底手下留情。不久前赵老二同午家长姑娘喜宴上,同出丰州有些知交故友把酒叙旧正说起:你瞧那卢正前,怎么逆流而上反倒泥足深陷,明明愈挫愈勇却居然越斗越败?从前文质如玉一名翩翩公子,竟然狭隘妒恨沦落成条丧家之犬。大镖局容不下他——纵然韩告自调镖师,毕竟要救的是荣王府、是今日的陇安县主;再退一万步,真当韩告大错特错无可救药,也轮不到卢正前去向卓爷阴私告密。“南来北往走镖,谁不是把性命交在这些个弟兄手里。他今日叛了一次,往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连他亲爹出面都没用,这回是司马大爷下的明令:如此小人,断不能容!”

镖师说来还尤为可恨,酒杯浆液就撞出在桌沿。斜窗外飞去几只燕,天朗气清,如斯大好时节,却可怜于卢正前而言,无非又一场冤孽。追随父亲叛入雄狮堂名下,堂主朱猛暗地里虽骂孺子不可教也,却到底看卢道佛面给他一个机会:救名女子,在闲杏园。结果诸位也已然知道:被王家哥儿抢先,又因张家小四掺和,最终一场好架,个个都跌进京兆府蹲牢子过夜——哦对,除了腰缠万贯那姓张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哩!谁个像卢正前这般,屋漏偏逢连夜雨,六月夏至风怒号,又卷屋上三重茅的?这一辈子算就毁啦!亲爹都嫌他丢人现眼,接他出狱是别想,去想堂主请罪更别谈!“老子就算白生了你!虎头虎脑你那弟弟,这几天堂中行走都比你周全规矩!”

卢正前于是知道,自己连家都无法回了。二弟后面排着老三,老三之后还有堂弟,一个个都龙精虎猛长起来,一无所成的老大就该被踢出去沿街讨饭。可这不还有个亲娘呢,一如既往骂他犯傻:“哥儿几个谁不是娘的孩子,怎么就不要了你。你自小不比他们上房揭瓦爱胡闹,是能坐下来读书习字的料子。娘所以好好把你将养到大,让你知书识理,也有些温文尔雅的样子。你倒好,同你爹吵一架,便非要跟着上北面出关去,是至今也不肯同娘说说到底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难,怎么就走火入魔非要做那劳什子镖头不可?瞧瞧这身上新添的伤,脸儿晒那黢黑!你爹去雄狮堂,是为了供咱一家吃喝;不让你去雄狮堂,怕你遭卓爷记恨,知你不是舞刀弄枪的行家里手。你索性就回家来,安安稳稳念你的书,娘给你张罗亲事。来年去考个状元,高头大马的,不比你爹那两条腿跑得稳当?”

可惜呐,但凡卢正前再没皮没脸些,哪怕至此赖在家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至少也能有个团圆日子过。可恰恰就是他尚且存有自尊之心,尚且记得怜惜老母,当下竟愈觉自惭形秽,是夺门而逃决计不肯再劳烦亲友了。既然跌入谷底,何妨彻底洗心革面?不如便从一无所有做起,总有一天,他要夺取大镖局总镖头那尊位,让朱猛俯首,让卓爷贴耳,再让父亲目瞪口呆,再让曹文雀、后悔不迭。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他给过他们机会,是世人不识抬举,他卢正前,也暂且愿赌服输。至少眼下偷拿了母亲几吊钱,他还肯去看个郎中。不再似前些日子故作刀枪不入,要扮老练镖头。

他毕竟已经改变太多了。去年出京前,不过就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少不更事,皮肤白、眼睛弱,说话轻飘,定力不足。而今胡子拉碴衣着破败,灰头土脸还隐隐发臭(母亲急匆匆安顿的一通洗澡水到底没把他抢上):正是镖局向来稀缺的暗探苗子,可惜他这内里同外表一般糟朽不堪,是办不成什么差了。所以也难怪,人五味药庄拿他当乞索户,要使学徒迎出门来,给点铜板来打发;也难怪他双目圆瞪,立时以为奇耻大辱,招手向前只怕又要动粗——

他认出那学徒。

学徒不认得他。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昔日不值一提一名贴身婢,而今站在两级高阶上,清束发、裙绣花。风摇衣袂,扑起了轻容纱。黄鹂穿柳、行人串流,满街暑热里,就蒸熟少镖头这一坛子臭泥。

“……卢公子?”

她居然认清。

卢正前彻底的堕落,大约由此而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焉能接受小小女子之施舍,更何况其人还是险些过门拜堂的妾室?邪恶!如此心肠歹毒!便趁他腹内空空、无以招架趁虚而入,竟让他留在五味药庄帮工!要他这一身铁骨铮铮来受下作杂役的磋磨,要他堂堂少镖头低头哈腰迎来送往……曹文雀居然做到了!可见此女何其魅术高超,如何恬不知耻!卢正前毕竟也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怎甘坐以待毙。腿脚不灵光,跑不出这五味药庄的大门,他便以口为弓,以舌为箭,披坚执锐,如何又不能杀她个七进七出?

“始作俑者,是你?”

对面的报复来了,前亲事典军悄然无声就立在眼跟前。你就说这事古怪。人一门心思发了三天的傻,没琢磨明白曹文雀心思,还得瑜白提醒才想起来出门追查。哑巴葫芦这就突然要炸成炮仗,窝囊丈夫得替自家妻子撑腰来了。未免使卢正前都以为好笑。何况他腰间未着武器,言谈更加斟酌,照面了甚至先来试探真假:“文雀挂冠而去——是你,心怀仇恨,编造谣言,使其无以立足?”

“是么?”放了火钳,卢正前拨凳子站起身来。药炉滚滚烧在脚下,撞得他满腹愤懑不朽不止。少顷对面动起手来,呵,只要他抬脚勾踢瓦罐向前,冰冷无情一石头脑袋就得好好淋场药浴。细想想他多能干呢,“喜脉,是三徒弟阿缓他把出了来。闲话,在下也不曾多事编排。曹姑娘毕竟不曾嫁给在下,至于她红杏出墙不知羞耻——或许,也并非无中生有罢。”

自己与那贱婢暗中做出丑事,如今当面遭人揭穿。好一个亲事典军,居然仍旧不急不怒,连眉头都不肯多抬半分。“所以典军大可放心。从头至尾,不曾有人揣度您荣王府亲事典军赫赫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荣王殿下如今监国掌权,您亲事典军也正炙手可热。在下没那个胆子招惹您亲事府,否则您像今天这样冲进来,一刀将在下杀了,不也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瓦罐自个倒了,四分五裂就在他近前。他不退却,也不反击。他却笑:“又或者,在下该恭喜您了。曹姑娘安心归家不再抛头露面,与您而言,岂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么?何必纡尊降贵,在此与在下争个面红耳赤?在下与您可不一样。在下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值得失去?执笔拿剑的手,如今在这里捣炭火、捡药材——为了什么?为了我曾经真心实意想将曹姑娘迎娶进门,不惜与父亲相抗?为了我曾经拼死拼活给小公主鞍前马后,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数月?为了我替大镖局着想,不许韩告私自带人去闹事?为了我得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千方百计要救那蝶舞姑娘平安?”

双肩颤抖,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善有善报——就是这样善有善报!我真不知是得罪了谁,是您那脑子空空撞了大运的好妹妹陇安县主娘娘么?我就活该穷困潦倒,一辈子也甭想抬起头!我娘,她说要给我养老送终。我要不要脸面?我枉为人子!您干脆行行好!给在下一个痛快!到了阴曹地府,我卢正前!一定!感念您大恩大德!”

他已经跪下,倒翻的最后一点火星灭了。顶头那尊石门神,好似便冷冷活了:“故此:秋水梧桐斋内,向王仓等编撰木棠受燕人蹂躏、投降为燕国暗探者——不是尊驾?”

慢条斯理,卢正前却喉头一紧。

“阻拦韩告营救木棠,事后又百般诋毁韩告之人——也并非尊驾?”

后颈一凉,卢正前已是冷汗冒了。

“钱财收买伙计,叫嚣文雀有孕在身,逼迫老先生清文雀告假回家——同样误会一场?”

这件却可以驳一驳!总之未嫁入卢家,私自与人苟且是板上钉钉!否则何以老先生会听之任之将其劝退,不就是真真看出了她非完璧之身!今日有孕、或明日有孕……有何分别?还不如和那四无丫头一起,干脆就死在燕贼手里!

“眼未见耳未听凭什么言之凿凿污人清白!”头顶声量暴怒,如河东狮吼,竟好似瞬间要将卢正前掀个跟头,“陇安县主为国尽忠为宣清豁出性命至今不良于行就凭尔等宵小无中生有空口白牙便成了燕国贼子奸细?!你岂还是个梁人,岂还是个人?!燕人将她贼害,尔身为同胞!不以为痛,不以为耻,反倒污蔑!取笑!天杀的畜生也不如!!换你在多利世手里走一遭,才知道什么叫痛彻肺腑,什么叫胆量魄力——可恨你统统没有!!”

膝盖居然软了,一时站不起来了;连亲事典军的怒吼都能震他双耳发麻,是近来食不下咽多操多劳了么,还是……不!怪哉!怎么惜字如金一个亲事典军,能如此破口大骂、甚至文不加点!

“邀功倚进,真以为宣清一路平安只靠你区区花拳绣腿?若非木棠智取蒋良;若非她力挽狂澜——夏州动乱,谁人得以逃脱?咬牙切齿你有什么可恨?以出身断人你又算什么王孙贵胄?从前将木棠视作粗使呼来喝去,今日为何不上门恭贺三跪九叩?孔夫子有教无类,圣贤书你全读到狗肚子里——还敢口口声声,道文雀是你卢家的妾——何时下聘?何日曾纳采?难道问过天地君亲?父亲无从说服,倒有脸来指责女子不贞?!卢正前,她是个人,不是你家生的物什摆设。她嫁与在下,不嫁在下;嫁与谁;一辈子不嫁——同尊驾,没有半分干系。她做了什么,爱做什么,更轮不到你一介外人置评——你真以为左邻右舍流言蜚语只关于文雀。茶余饭后当真无人笑你小肚鸡肠、无耻卑劣?至少雄狮堂同大镖局对你的评价已经如出一辙。现而今问谁不知卢家少镖头长舌多嘴?你父亲弟弟身居要职,眼见也将再无立锥之地了。”

要挣扎起身的脊骨,至此终究是委顿了。亲事典军懒得瞧他,反倒接了药庄伙计新送的药罐来,珍重在他面前放下:

“所幸老先生妙手回春、更大肚能容,所以卢正前,今日尚且有你最后一次机会。”

蹲身在前,长而有力的手轻易就扳过他试图躲避的脑袋。他正看着那双眼睛,那双冷若冰霜、杀意沸腾的眼睛。只此一瞥,或已够他两股战战:

“这里是药庄,济世救人的清净地。收心养性。文雀,木棠,或者其他任何人,世间万物生灵,不容你糟践祸害。视他人如草芥,你便连草芥也不如。清理杂草,不必上报荣王,你可明白?”

随后他将要走了,从头至尾不曾动武,或许根本不屑。身为荣王亲信,理所当然浸淫有一张利口。形势比人强,卢正前如何去斗?

不……他毕竟是个男人,尚且不肯善罢甘休。

所以……老郎中……!在最无路可退的时候!出现在门外,到底有人肯仗义执言,还是老先生最为公正无私!同样唇枪舌剑,且看师傅他只用张一次口,只用那一句话,便可教那亲事典军立时落败,连丧家之犬也不如:

“遣退曹文雀——是老朽做主——她近来旷工十日多有七八,不为流言蜚语——五味药庄,没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敲敲拐杖,锐利目光要将荆风刺中:

“除了您——亲事典军。要问,也得问您自己。曹文雀如斯放肆,是否,拜您所赐。”

————————————————————————

荆风这辈子没赢过口角。时隔十一年的出征,大胜而归时到底被伏兵打得溃不成军。他不问新任文学讨教经验,不问魏奏复盘战局,那一颗脉络简单的心脏里甚至无以聚起懊恼、愧怍、无力、困惑——再自然不过各样情绪。他不往协春苑相问,不出荣王府找寻。对他而言事情本身很简单。卢正前到底冒犯他妹妹,他便是就地宰了,也不过分。曹文雀业已是他的妻子,若有要事,必来商议;若不知所踪,便是一切安好。去往何处,是她自己自由。

又或者他只是希望自己如此庸庸碌碌,而后坐以待毙。正如他那等死的妹妹,以及正等着他妹妹死去的兄弟。他毕竟是个暗卫,不是马上的将军。即便已经捉住了一闪而过的人影,按兵不动依旧是最稳妥的把戏。总得对方先擂鼓出军,他再来匆忙响应。可若阴谋已在酝酿,悲剧无从挽回……?

离开五味药房前,滚烫的药渣已经烫伤了他的脚。亲事典军依旧向前,大步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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