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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风暴来临之前,不妨先回顾最为艳阳高照的日子。从长安至乡野,狂乱的风早刮过不知几轮:陇安县主——就是从李家村出去、以前在从五品大理正家为奴为婢那位,而今册封县主,宴席炊金爨玉、往来宾客如云,竟使往来官道滞涩、长安更纷乱拥挤。锣鼓喧天,彩彻万里,大约与皇帝千秋万寿可堪匹敌!所以无数双腿脚都骚动,肖想前往沾光一朝鸡犬升天者不知凡几。其间最数陇州陇安县邹家沟王春兰眼光长远、行动迅捷。她本是家里的奴隶,田里的老牛,理所应当她有一张赤红面庞,平整粗糙得仿佛河谷内风刮雨磨的峭壁,除了眉眼唇几道刻痕皆红得辽阔、一望无际。却是如此沉默寡淡之面孔,竟在须臾间竟下定决心,立即借一身干净衣裳、又赊两月干粮;提一双挨了铁犁打受了灶火烫的老腿,硬生生一气赶上京城,就为那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李阿蛮,李阿蛮……她可记得那丫头。原是和自己一般没文化没见识的,往后也该成为平平无奇的农妇,就好像自己,凡大事必去征求丈夫意见,今远行还得儿子撑腰。可偏偏是李阿蛮、李阿蛮……你说那传说里胡搅蛮缠、胆大妄为的劲,到底是像谁呢?

王春兰问儿子、又问自己,实在好奇,更犯嘀咕。所以她自然看不见与牛车杀价时自己那通天成神的凶恶气派;更不以为顶着盛夏酷暑在没有车棚的牛车里颠了一日有余,满面尘土只吃了半块玉米馍的路途多么辛苦。她只晓得长安大,自己脏。乡野村妇身形瑟缩,独那双眼睛是好奇又闪亮,甚至连带嘴角,有时也绽放出少女般的光芒。“咱饿了娘。”当这个时候,近身边杵着的半大小子就会张口,毫不客气提醒她为人母鞠躬尽瘁之要义。王春兰的腰背就重新塌陷,做回半老的娘,她得继续愁苦、继续绞尽脑汁、继续没脸没皮去找一处馎饦铺子——是四五年前陪婆母进京看病时帮衬过自己的那家。她不报什么希望,谁晓得做生意的人脑子这样灵光,只瞅一眼姓甚名谁做何营生曾经聊过些何等杂事一通嘴皮子就回忆得飞快:“你家儿子?哟!这么大了?陪娘上京来,多孝顺!”

做儿子的揣肚皮把脑袋转向一边,悄悄吞口口水。孟老板却热情,涮碗盛面片搞浇头这么片刻功夫,听说王春兰来京寻亲,立刻请人来家中借住。其后得了人一小坛子十年的酒,一小篮子自家的鸡蛋,这生意人更是手脚麻利,收了摊也得趁黄昏跑出跑进一大圈,带回消息前一轮喜笑颜开,后一轮又连连摇头。原是他认识的一户菜农有相熟的大菜贩子晓得人荣王府的门路——这是好事儿;可王府采买最近是忙得连影儿都捉不住,上何处去私通有无。“老胡我做了二十二年生意,这回也是大开眼界。旁的不提,就近处这几家馆舍酒楼,生意都旺了天了!赶好您来得巧,早一些吧,城门查得严,说不好就遣返;再晚一点吧,我也得换地支摊子抢生意,可就顾不上您母子啦!”他接着却又说,愿意再为王春兰尽心一试,“都是陇安的乡里乡亲,在外行走自家人哪能不帮衬自家人。再说你家那位外甥女的身份——我说敞亮话——等认了亲,以后做生意,我老胡还得请您王家妹妹多提携哩!”

后半夜老胡在外奔波,其妻坐下来款客,也是消息灵通可将荣王府好好吹嘘。就说荣王爷而今势盛呐,竟不吝一手遮天!“前次征讨燕贼做下那般功绩,眼下倭寇为祸,谁知是不是又要御驾亲征?”王春兰倒慌慌张张、掩嘴低声忙道用词僭越。胡家嫂子将板凳扯近些,更加故作神秘:“皇上病得重,多半不成啦……你要在京城里头,家家户户都看得明白。好几次出门养病,结果小太子都没在外头,回京来怎么样,又躲出宫不上朝,还让荣王爷几次三番去催去请哩!”满倒了酒,前后晃着金耳坠子她得意又笑,“不然何以有今日的排场?指不定年前年后的,你那宝贝外甥女就县主变了皇后娘娘啦!人可也有本事呢!竟不像是个泥腿子糟践出身的。才撤了那几家窑馆子,晾了十来岁好些风尘小姐没着落——哟,偏是人县主娘娘做主,给村里头闹事汉子嫁一波——就是前日子动家伙打得死去活来……妹子你没听过?征讨燕贼时带去的乡兵,卸甲归田还不肯安分,这回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劲可往家里地头使罢;说是还往北面送一波,人打仗死完了人,正盼着年轻姑娘呢。这么天大的事儿,她一拍板做成了。求着帮忙办事儿的,这不得堵出成安建安门去么?”

王春兰却心惊胆战,怎么听这怎么不像是春归妹子那娇生惯养的可怜孩儿。倚在自己怀里直打瞌睡的亲儿子曾往表妹脚下扔炮仗,还吓得人跺脚直哭好几天睡不好觉。就那么个黑皮瘦脸的小囡囡,怎么就生杀予夺眼儿不眨一下这就做了魔王做了娘娘了!可再想想她那离经叛道的娘,贪得无厌的爹……王春兰实在拿不准了,十里八乡倒了三十几手的消息保真吗?真足够自己背井离乡孤注一掷么?万一见了面发觉认错了亲,惹了嫌反而赔上命……可又万一真是她外甥女儿一鸣惊人,难道将泼天富贵错手放过?

然后孟老板带一身烟气回来,说是好赖搭了三四层关系,请人荣王府门房的东家抽了几袋水烟。王家妹妹明日只管往荣王府去,旁的,说一应放心。王春兰如何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自不必提,当晚沾枕头凑数略将两眼一眯,忙不迭就得起身收拾打理,离开胡家又是恨不得磕头致谢,出门一路大步更迈得格外阔气!好似等这日旭日初升,她的好日子也该照了头。便就是有个不争气的蠢儿子,竟连趋炎附势的兴致也无,打着瞌睡走两步绊下脚还得老娘拎着耳朵一句句叮嘱见了什么人该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磕头;王春兰照样兴致高涨,可惜万丈豪情须臾却化为乌有!

近了荣王府的门,远远便瞧见来往那些高头大马、朱轮华毂,王春兰已是头晕眼花;再看这漆亮的乌头门、内里藏着的雕龙画壁,更让人无地自容,恨不能立时打道回府!王兰春那刀凿般的薄唇却反而咧起,候鸟找巢般立刻就扎入其中,水到渠成立刻就入了人阍室内,很快有下人接过她小妹旧年家书,说得问了主子再来通传。王春兰彼时更得意呢,看自己儿子爷愈觉乖顺:这会子低眉顺眼也不肯坐,光靠个墙扯他才做了两年的新衣衣袖。挨着来回奉茶的丫鬟,没片刻外间又见来人:大约和她差不离,也是故作的体面,伪装上流人的农家户。王春兰蹦起身来却打恭,接着鼓腮帮子又笑:“您见笑,我是阿蛮、不是、陇安县主——她姨娘。”

如此贵重身份终于脱了口,夹在阖府名流之间,她王春兰好似也变成个不可一世的了。哪怕人后来的比她先得了恩典领出去有吃有喝,她竟也不着急更不眼红。头这么一抬高,更注意不到来来去去打秋风何其容易:荣王府仁善迎百家恭贺,进门便有吃有拿,这就是孟老板口中“尽可登门,自有应对”,可不是烂唬人呢;王春兰却还暗暗记着千斤重的恩情哩。瞧,这不是有别样的待遇到了。但见衣着更轻薄、绢纱绣着花儿的姑娘上前来,却竟然是……

软言温语,请她立即离开。

“不是、才给您那信……!是以前春归还写给咱——写给小的家书!春归呀!咱妹子,县主娘娘亲娘!真真的!以前还给咱——给小的儿子百日买过长命锁,小的这也都揣着!小的知道……不是小的打听,别人都说!说这陇安县主,就是春归那苦命孩儿……春归——她娘,是我家小妹子,这是错不了的呀!”

到底她没见到当家掌柜的,哪怕扯了哆哆嗦嗦儿子附身就拜,言语却愈发激烈不肯罢休。一定要将前缘三言两语说明,便就是陇安县主不认——到底她亲娘这血缘断不了。不是当年自家好心捡回来救活,王春归哪有名字,哪还有命?便就是弟弟后来闹腾,一家人老死不相往来,到底也得认了救命之恩!

“我呸!”那女子竟分外刻薄,“救命之恩?为你见死不救?”几乎咬牙切齿,甚至眼见便怒不可遏了,“李家突逢变故,典当卖女——你当真一无所知?木棠家破人亡卖身为奴——为什么你不肯救她?”

这就是错不了了,陇安县主便是自个那倒霉催的傻侄女。所以她自然更得争辩,要将脑中不经意划过的善意,包装美化成切实采取过的行动。再来慨叹天公不作美,自己前往李家村收养的计划落后人牙子一步,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人抱憾至今。“你竟还有脸大言不惭?”那女子几乎是怒极而笑了,“她爹爹借遍了亲朋好友,你王家三姐妹还有亲娘舅明知端的,各个将其拒之门外,还称‘老死不相往来’。他家是孤立无援!所以散尽家财,死了爹,卖了儿,典了妻——你如今还有脸面来惺惺作态,我可真是佩服——五体投地!”

“不是咱乐意的!”王春兰抵抗一声,眼泪立刻就掉,这下她又无能为力变成那孤苦伶仃可怜巴巴的了,哪还见片刻之前喋喋不休的意气呢,“当家的不肯,她舅舅不肯,咱有啥法子……她娘春归白吃了咱家十三年的粮,到头来上咱娘灵前撒泼,和她舅舅好赖打起来……咱晓得春归委屈,可谁家的姑娘不挨打,谁家的儿女不做活?咱姐几个不和她一样!有口饭吃,倒喂成了深仇大恨……她心气高,自个把自个嫁了。咱学不来。咱劝她务实认命,人也不听。到了了为当那京城的军爷……咱也心疼,咱要帮她的呀!”

说到动情处,王春兰干脆一挺身挽了袖子;竟不惜自揭其短,要把两臂伤疤露给人姑娘家看:“老爹打,弟弟打,当家的更动手……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当姨娘的哪个要投奔外甥女?从前没救她,是没法子救她;可到底救了她娘——这点恩情,也全都不记了么?”

楚楚可怜,咄咄逼人——偏又垂垂老矣;所以前者令人嫌恶中无奈生有悲悯,后者使人厌弃里不觉揣有畏惧。陇安县的衙役便下不去手驱赶,主簿烦躁出门来也得骂骂咧咧着成人之美了;乡野间卖惨耍狠的好手段,可惜进到王公座前原来一无是处。别说曹文雀跺脚有骂:“名为收养,实为奴役。吃干榨尽了,等老母西去立刻一刀两断,而今还有脸挟恩图报,口口声声情非得已?”甚至上前来新有个皂靴官袍的,愈发也得冷笑了:

“王春兰,”新来者是名男子,年轻,阴骘,使王春兰无从抬头窥探,更无以知晓对方是否有着一目重瞳。可仅仅是接下来一句话,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她无从分辩,彻底被看穿,别说被丢出门去,没现场遭了打杀就是万幸!“王春兰。”那人问,“尔究竟走投无路;抑或受亲弟弟唆使,先来投石问路?”

所以王春兰现下坐在路边哭。包袱来回绞紧,脖子里湿汗满溢。心有怨:想哭天抹泪骂李家人忘恩负义却没了胆量;悔不及:该再三陈情骂弟弟与丈夫说一不二更没有力气。既怕陇安县主报复自己挟恩图报,更怕家中追究自己无功而返,再看脚边丧眉耷眼满腹牢骚一个死狗样的亲儿——王春兰更恨不得立时抹脖子上吊!该说不说,原来从出生为姐姐那一日起,她大概便已经是死了的!

她何妨彻底死了呢?至少不用眼睁睁看着身旁贼人一闪而过,最后仅存的包裹遭了强盗……嗬呀!何时儿子一身布衣并一日干粮沉重至此,那贼人抱着都踉跄?又为何儿子一反常态跳脚而起厉声大叫,活像死了自个亲爹?人荣王府没声息漏下一点余粮,够他们半辈子讨饭乞食了!王春兰方才怒火攻心没得留意,当下呢,难道也洁身自好不肯受嗟来之食任其随风散去么?

或许我也能开个早餐铺子。迈开步子时王春兰不经意这样想。

就决定了此后更苦难的命运。

生来劳碌命,从来没有清闲时候。难道佩江东奔西跑时没有起过回乡种田的念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冬时赏雪夏来偷凉,一辈子稀里糊涂,或许吃了上顿愁下顿,总也好过眼下汗出如浆。今年盛夏,除了清规戒律的中书令府上,也就数荣王府庶仆无以归家。她们全然是忙碌抽不出闲,尤以佩江受灾最重。从前替段孺人打理整个荣王府,尚且不过是上下嘴皮一碰,发号施令有她管家主事的威风。而今或是挤兑、或是废黜,所辖地界忽而连后院都够不上,倒要忙着前门迎来送往,做起祭酒的差使了。且还都是些白身哩,各个都说和咱这位陇安县主有旧,人人笑逐颜开恭贺的话儿争先恐后。佩江经年练就的功夫无从施展,总不能继续绷张面皮,大呼小叫再去指手画脚。她所以以为憋屈。何况入夜还得往亲王国搭手,贺仪所用鲜花彩帐各样清点养护更忙不过来。连新丰郡主杨华——是了,早县主一月甚至抬做郡主,袭了襄安公主旧日封号;同样是殿下美意,却不见同样一场贺宴高调示人——看不过眼都来帮忙。虽识了几个字,那小身板站在桌边碍手碍脚却似乎拖累。佩江有次暗下向主子抱怨,何幼喜冷不丁从旁偷笑,神神叨叨打趣一句“世事难料,难说这位新丰郡主以后也将做公主,佩江可少将人得罪。”倒使段舍悲无措,忙道宫中赏赐的婢子被县主送来清辉院,此刻就在房内伺候。看不过佩江,可让帘外叫桂枝的近前奉茶。好提醒了这一孕傻三年的闺中密友:隔墙须有耳,别的又招惹了是非。

何幼喜其后将这提点记得很牢,甚至谨慎有些过头。提前好几日便说不便亲自来宴席恭贺了,送一卷亲批《新列国志》便算是贺礼。段舍悲怎不知她有意躲懒。别说这位陇安县主“亲师”,就是自己,近来受朝中各样试探委托也已不胜其烦。都是出阁前没见过几面,算来与家门有些渊源的所谓“故交”,甫一照面就再亲切没有,暗中揣了心思不是为县主便是为荣王。“白州刺史上表请罪,道前次遇袭一事乃是醉后胡言——哪有这般儿戏的事儿,不是有人威逼利诱……孺人娘娘,王府里怎样说头,或许也略知一二?”“说来孟采女……无辜受罪……不是殿下出言回护……是否殿下出言回护?”“陛下回京却不回宫,自古未有之奇观。听说是殿下首个去探视……陛下圣体,万望万安!”“东南当真又起战祸,听闻点将是那罪臣……我也是听旁人说起,不知当不当得真?”似这般刺探内情的也不在少数。段舍悲当然不可与之为伍,再者她而今做了母亲,也实在懒得搭理朝政是非。“总是为钱,一伙儿人,想法子去坑害另一伙儿人。或者再一波自命清高的,糊里糊涂也陷在里头……无趣,可怕,你说是不是?小华儿?”可前院的李姐姐……杨华就疑惑。“关于这点,她是个好奇怪的人儿,喜欢的事儿,娘也想不明白呢。”

段舍悲这总算是说了真话。没多久,这奇怪的人儿也将有一份厚重心意送到。出京郊三十里地,一片十亩的田,带两进的院,好巧不巧紧邻杨华老家故宅,想必还是上次借灭佛之名从宝华寺口中榨出的一点杂碎。送给新丰郡主,也算恭贺同喜。另有一份一看便是要转交佩江的,润喉去火一斤茶十日药、苏绣云锦的佩兰香包、并一只金丝砗磲的手串。前两样实用,后两样精巧,想段佩江不过也止二十来岁的姑娘,见了礼面上照旧是紧绷的,心下却不知如何欢喜,至少那香包和手串,当夜上了身段舍悲就没见再摘下来。该是退隐时候了。她很快知道。荣王府已然彻底变了天。可不止一个佩江轻易受了笼络,上上下下从亲王府到各院仆役,或是感谢,或是沾光,总之俱受了陇安县主恩典,还各不重样。临丹阙瑜白得了半月的假,厨房烧火工都被赐了一桌席面,连桂枝等宫中来的也有五六人收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据说隔天便告辞返乡。“宫中既然能放出去一波姑姑太监的,连落香庵都不许人再住。姑子可以还俗,妓子可以从良,我效仿陛下恩典,又能有什么错?”泽远堂其后一场小宴上,输了酒令的陇安县主是以冠冕堂皇。她至此已吃了两杯酒,按说尚且不能醉得糊涂。二哥分明近前坐着,也不阻她口无遮拦,也不管她纵情滥饮,因周遭列席皆是自己人么?除了魏典军在外练兵不得空,马静伯戴孝在身不方便,刘安妻要照顾幼子抽不得身,童昌琳长姐未得夫君允肯实在走不脱:其余左司马及妻儿,户曹贺家的娘子,亲事童昌琳二姐——诸般亲人济济一堂,好一顿晚膳交杯换盏不知怎样热闹呢。陇安县主甚至亲自敬了一圈的酒,要众人齐举杯,共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荆风到此时才堪堪按住她胳膊,提醒一句过火:

“好在段孺人让你预演,你就打算如此这般去见官宦贵戚?”

其实不怕给来客听见,不说今日这顿祝酒,连带此前各样备礼,暗地里都受了人段舍悲指点。这就算了大礼了。李木棠曾喜出望外:我用心学着,必定不负师傅教诲!可今儿扭头来还不肯认错呢:“在座既然出生入死,不怕用些江湖规矩……”

“你唱得像国舅。”荆风笑道,“油滑、无赖、不见诚心。”

“县主早喝醉了!”小邵呼喝。

“只前两杯是酒,后两杯分明被我换了水。”刘安轻嗤。

“孺人娘娘真该亲临指导。毕竟世家大族出身,论礼数,该是再周全没有。”左司马就事论事。

“怎么不见曹姑娘?宫中昭和堂的姑姑,要恶补哪能离得了她啊?”乔嫂子又扯开话头。

七嘴八舌着,谁出的主意有用?总之段舍悲用心全在杨华身上,分身乏术;曹文雀近来性情乖戾更自称有的要忙。没防着转眼真到了正宴当天,荣王府几乎从没有这般热闹拥挤,赵茂经年的故宅难得显出局促。今日登门就未必都是朋友。大部分为荣王近来权势煊赫(有门路的甚至晓得他如何为皇嗣三顾辟雍劝导?逼迫陛下);小部分各怀鬼胎。诚信信佛的未必恨其清肃佛寺奸佞;矫佛牟利的自然要装个两袖清风。总之这么些人物济济一堂。连久不赴会的,如周氏县君,而今回门和父亲同住,也要笑说县主从前就如何不同凡响;早闭门清修的,如信国夫人,更感谢荣王为长子及七公主免除婚约在皇帝面前所做的努力,今日带了戚晓也来镇场。如此万人瞩目下,盛宴主角姗姗来迟。竟然以四轮车登场,更半分不掩饰面色惨白——好一招以退为进,何其委屈可怜!管谁来存心使坏……左右她精神不济,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都应不来。甚至,还得招了四方同情问候:不说到底亲自赴约的师傅与段孺人这等好友,钱氏县君与李攒红这类泛泛之交,就连段朱氏昔日仇敌,而今也得皱眉头捏绣帕,唉声叹气了;赵家的主母更得为自家婢子出言不逊紧赶着致歉呢!

“好叫县主知道,从康旺饭庄一回来,那妮子便给打发去了庄子上。人愚鲁,不晓事,哪里体会得过县主辛苦。县主和慧才人娘娘都是知交,想也不会为了这等畜生,耽搁了情义!”

似这般致新歉的,攀新交的,诸般为自家吹枕头风的,陇安县主皆不咸不淡听罢,注意力多放在一旁,看杨华和苏步柳几个小孩儿尚且年少不识愁滋味,你追我赶玩得热闹。段舍悲照顾得紧,说不了几句到底耐不住、亦步亦趋去追着身后;苏家媳妇儿倒不失将门风范,安然自若只顾着将丈夫经年吃的药、贴的膏、进的食补:一本本整理好的手札从头到尾给同病中人仔细传授。“也别太害怕。我家夫君中箭至今也有十二载了,只是昼夜有时颠倒,精神难免不济。日常读书写字、看顾孩子们,倒也没什么问题。他身上旁的伤也不少呢,从战场上退下来,头两年苦日子熬过去了,如今倒一天天精神起来。前阵子还在家里嚷,非要往楚国救二将军和苏帅去。说什么,‘便做个诸葛孔明,总得给皇贵妃娘娘把这家业守着。’又道上阵父子兵,要全了耽搁经年的孝道——所幸被母亲一时训住;来日,却还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呢!”

“皇贵妃娘娘转眼要做皇后,哪还用当哥哥的这么费心。”太常寺卿家的郡夫人可又是找着了机会奉承,“如今那良美人命数不济,好端端的龙胎没了。若是皇贵妃娘娘正位统领后宫,再诞育一位嫡长子;楚国苏帅再传捷报——那可真是国朝大喜,普天同庆的喜事哇!”

朱兆那妹妹一旁便好奇,求问慧才人的生母,行宫此次动荡,促使陛下仓促回銮,究竟内里是怎么个乱象?良美人好好的龙胎,又是怎么才诊出来一个月不到就没了;据说孟采女畏罪悬梁被救下,难道当真就是罪魁祸首?可怜那陇安县主哇,听得故主名姓分明烦躁。王能安眼瞧得真切,上前推了人一旁遮荫赏花。又见有同行乔嫂子打圆场,将自己经年糗事拿出来逗乐:

“……这般长、这般粗!诸君,可不是我夸大,往前一蹽蹄子,十个大汉都捉不住!倒不像是我溜了它,倒像是它溜着我!我那时候多小哇,东街口就看见什么东西轰隆隆隆扑过去,我像只鸟儿在高头被放飞!”

放下酒杯她又扇胳膊,还学鸡叫呢,何其活灵活现!一时笑声如雷,连一向不苟言笑那段朱氏夫人——你瞧都摁不住嘴角呢。“难怪,就说少些什么。”王能安嗤笑,“这高门大户的盛宴,还是得有俳优献丑。否则看来看去都是那么些脸面——有什么趣味?”

台上乔嫂子多吃了几盅酒,挽了袖子满面红光是正当兴时。却不见台下还有个跃跃欲试的,是自求丢人现眼急不可耐,正一路向此飞奔:

她跳进仪门,吓门前俩亲事一抖:几日前就是此人托大,竟将县主的姨娘扔出门外;回身甚至威胁:再放蛀虫上门,你俩便一并滚蛋!

她继而趟过善诚殿,在此戍卫丁四郎立时都胆颤:旬月前正是嫂子厉害,逮着路过嘴贱的姜作吵了个天昏地暗;扭头更加数落:此子污言秽语张口就问你能不能干,我看典军老爷拉偏架可真是能干!

她而后驻足不前。泽远堂近在咫尺,正堂庭除摆花设椅,已被珠光宝色绫罗绸缎统统填满。她到底来得晚了些,两手空空,无所用心。呲牙咧嘴的炮仗可就此哑了火吗?你看奴仆侍从井井有条,原石灯旁佩江功劳。人如今腰间配了香包,腕上搭了砗磲,擦身而过将她视若无睹,安置茶饮吩咐乐班浑然管家派头。再瞧满院相谈正欢,是圆桌边乔嫂子能耐。人这会一手摇杯,一手摇扇,侃侃而谈对她置若罔闻,笑话自个吹捧县主分明密友本色。而她作为管家婆要掌控的,作为闺中密友要关切的——她找不到她的四五丫头了。泽远堂内只有一位陇安县主,被拱卫正中最怡然自得。李木棠甚至经过了精心妆点:藕粉偏白的丝线在红缎上密密绣出八章纹饰;血红的珊瑚手镯上精雕细琢着吉祥云纹;脖颈上的红玛瑙珠串温润透亮,泛着如水的光——烈日当空,她与周遭五光十色浑然一体,曹文雀看不见,也再分不出了。还有一旁桀桀不休那么多声音,是山背后的冷风,带着山涧泉水的滋滋凉意,在她脖颈后冒了白烟:

可怜啊——右手侧赵家主母摇头低语:林御女年纪轻轻啊,第一胎就这样没了,不知往后还有没有儿子命,又多害身子,多伤神呢。

还有那御史中丞家的女儿——钱氏跟着慨叹:可不是飞来横祸么。做宫女已经够可怜,还是下厨的成日烟熏火燎。费心照顾林氏几顿饭,反而这是沾了腥拿下狱去给审问!她家里是否这日子也快要判了?

天底下做女子的,焉有不可怜的——朱兆那妹妹一旁插话:有些个家里没有男人,吃不饱肚子出去卖,倒也是桩营生。如今可都被撵出去嫁那些个缺胳膊断腿的汉子,倒不如抹脖子上吊来得痛快!

您吃醉啦!王能安老远一声打过来。好好地给县主庆贺,倒挑起县主的不是。今儿个热闹,说那些晦气做什么?您几位年时高吃多了酒——佩江!且扶人进屋歇着!

也是得等了前辈不胜酒力陆续散场。私下里小姑娘们该闹的闹,该骂的肆无忌惮再骂。何幼喜就不知怎得同监察侍御史的孙女扯起来,谁也不服,谁也不让。难得曹文雀挤过去想做个公正裁决,却听后者跳脚扯嗓子又去喊王能安:

“我怎么说错——攒红妹妹今日为什么不来,让能安去说公道话!从前慧才人无辜受累,如今攒红妹妹是自己送上门去……”

“她胡说八道!”王能安拍案而起,“红姐姐一贯身子骨不好你不是不晓得。我昨天才去瞧过……”

“李攒红和人淫奔私逃。”闹事的趁她辩白,自己堂堂正正一旁坐下来,蛮正经给周遭传道,“当是谁?从前那华州刺史的小郎君,还在人府上借住不少日子——难怪中书令大为光火,这样视全京城的郎君不堪!”

四面各样的声音窸窣冒起尖。才熄灭的炮仗啊,经风一燎,无声无息复又阴燃。曹文雀是否想起那日五佛山上的相逢?琢磨自己当日对李攒红的狂放直言想破了脑袋?总是和她没有干系罢……她不过是说,木棠如何如何千疮百孔,同荣王何其得来不易——佛祖作证,可全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反话。总不能就受这么些煽风点火,就足够一名闺阁在室女忽而离经叛道,竟然……

竟然什么竟然!她业已享受,木棠终将成功,指责李攒红大逆不——她凭什么?几乎口儿张了半边,她就要如此辩驳。情之所至,人本自然……有什么大惊小怪?却何须劳动她出手,且看吧:左御卫大将军的女儿片刻已将脸蛋气个通红,门下侍郎的千金尚且有长篇大论插在先头。王能安更在叫:“红姐姐洁身自好着,才上五佛山受过智海大师戒……”

一只冰凉瘦弱的小手,轻飘飘将文雀衣袖捉住:

“她还救了个孩子。和文雀姐姐一起——就是这位,我文雀姐姐。”

一脸虔诚,满目坚定:陇安县主坐在四轮车上抬头瞧她,眼里几乎有光:

“五月廿九,就在宝华寺药师殿……”

五月廿九,就在宝华寺药师殿外,她眉飞色舞向那循规蹈矩的姑娘描绘出一片前所未见的开阔天空。为何不曾注意,李攒红追问的眼神炙热似火,简直要将白纱帷帽洞穿?为何不曾留心,李攒红蹦跳的脚步琐碎无凭依,似乎立刻就从山崖纵身远去?她只顾感慨,为终于挺身而出的正义;又忙着兴奋,为难得同心同德的勇气。她嘴里说出的话便失真,抱怨的苦难也被镀了金。又或者真金不怕火炼,哪管她诋毁,即便要牺牲!李攒红不过浅浅瞥见一眼,便足够就此奋不顾身!是了,她从不是斩断枷锁的刀。不过山间一股风,乘兴而来,一晃而逝。李攒红是自己先长出双翼,扶摇而上乘风而去。她该祝酒!庆贺!绝非哆哆嗦嗦、竟然反倒畏惧!

可是窃窃私语着,周遭说李攒红到底摔死——很快被家人捉拿,剩下只半口气,约莫大半年都见不了人——所以问罪一场须臾消逝的风,就以陇安县主金口玉言为凭!你瞧她眼儿弯了,嘴角咧了,牵着曹文雀的手温热而柔软。那摸透了胭脂的嘴巴已经大张,兴高采烈,下一句就是:“文雀姐姐力挽狂澜”。曹文雀立刻绑送公堂——甭说她是否清白,但这么一想——她!一名公正无私的判官,竟要交给旁人问罪——岂非已然倒反天罡?!

“我没有……”

就算你没有诱拐一名少女,也已经叛变了佛门。阿弥陀佛方才不绝于耳,灭佛肇始岂容放过?李木棠还在笑哇,笑得像鬼:“不要害臊!是你的本事,你也逃不掉。这是我文雀姐姐,从昭和堂就做了我师傅。看着挑剔心眼小,最古道热肠没有——不是她,几乎就没有我!快说说!那日宝华寺里——你只说到药师殿,还没说和李……”

“——李木棠!”

她是否已经在尖叫。

无端遭殃是凝碧正送上前一碗汤药。事情发生得很快。她记得李木棠在那瞬间乜眼瘪嘴,发出了一声大概类似于“我不吃”的牛叫。她又想起典军老爷上次说这丫头新得了胃病,要挟她回府加以规训。她当然也没忘了自己扭头就落荒而逃,心底下把木棠的死期又往前推算几日——最好此后都不要回来。可她到底回来了,一波三折,至此怒火中烧。不出所料,炮仗炸得粉粉碎。一地药水淋漓,碎瓷骇然心惊。四下里便寂静。别说审判者她的眼睛乌泱泱不发一言,乐班停奏,连风声都稀。或者她们不在意曹文雀,只想看看新晋陇安县主要如何秉公办理一名惹事的奴婢。可曹文雀又早不是奴婢——所以是什么呢?她没有时间想明白。不过又片刻之间,事情还能更糟:杨华(还是新丰郡主哩,比陇安县主来得更金贵)不晓得从哪里窜出身影。好像是和苏家的丫头玩着捉迷藏,跑得快,又不看路,眼见小脚丫子就要往碎瓷当中踩——

去年六月,为护着杨忻,木棠鱼跃而出在王府正门磕坏了膝盖。薛娘子如何待她?

今年七月,为护着杨华,李木棠再度挺身而出连人带车摔了个七荤八素,各家贵人又如何待她?

曹文雀看不见她了。木棠——我最初的徒弟,我永远的妹妹。被围拢当中百般呵护的,是冉冉升起一位陇安县主。默默远去的罪人便不要回头。才捞进怀里安然无恙一个杨华挣脱跑远了。说要陪同她用点茶水压压惊的湛紫闻听呼唤也致歉离开。协春苑终究留有她自己——岂非天赐良机,离别正当时?她早就念着搬家甚至自三月里起,借住在胡家豆腐店里最近更少回王府来。正好,最好。木棠攀结新交,而后的病痛或丧葬就都是别人的难题。所以她大可轻装而行,今日作别远游,甚至大概没必要亲口说出“别过”二字:向陇安县主?她这无名小卒的离开实在不值一提了。

可她还是想去看看。

可她实在不该去看看。毕竟徐弥湘正在那里。旧友重逢,别提她二人如何喜极而泣,又何等亲密无间。曹文雀在隔窗看得仔细,听得也很分明。她看见李木棠猝而站起,两条腿稳稳当当立在地上,甚至大步向徐弥湘迎去;她听见是李木棠自己坦诚:她早就行动自如,方才那一摔,纯属故意:

“……我已经看见,文雀姐姐向前要跑了。她能抱走小杨华的,她来得及,她也做到了。所以,我就做我擅长的事情。拖后腿,出丑,给大家添乱——譬如这些。”

她接着说,说监察侍御史的女儿拿中书令的千金开刀根本居心不轨,拍胸脯打包票此举绝对同前朝御史台纷争脱不了干系。“不能,我不能让她,让王家姑娘,让任何一个人,继续这个话题……不能,在我的宴席上。最好这个宴席就不能够继续办下去。

“可是我到底在做什么呀……李家姑娘……我为什么不在乎事实真相,不为她伤心抱歉呢?为什么又觉得、不知不觉间妨碍了她的幸福,甚至故意摔得重了点儿——莫名其妙,我是这样。文雀姐姐生气,我看得出来,我不敢问……她要骂我的,弥湘,她要说我的!”

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此刻将徐弥湘牵住,眼中闪亮亮的不是阳光,难道是泪花吗?

“她会骂我自以为算无遗策,说我如今无情无义是变了个人,就像那些达官贵族,也终于黑了心肝,甚至还乐在其中,我笑了一整天呢!快!凝碧!出去看看……要是她见到你来,问起你家中……肯定我徇私枉法的罪名又逃不掉了。你爹爹和姑父她才不管是不是本来就罪不至死,至少要问你今天怎么能出宫!”

絮絮叨叨地,她接着又会大叹其气说文雀姐姐近来如何不易,和二哥不知怎么就起了不快……够了。曹文雀听到这里,想出得门来犹豫徘徊的凝碧一点头,旋即自己离开了。

此后八天,曹文雀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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