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天,素欢奶奶领着村里人给敬父做了头七的法事。
当晚,她在家里摆了酒菜香烛、洒了草木灰,放了鸡蛋赂贿邪神放宽期限,借此迎接敬父的亡魂回家探视。
说是迎接,其实家人不能待在屋里,不然亡魂看到亲人后可能会不愿离去、一直徘徊着阴魂不散。
所以素欢奶奶做了根插有许多纸钱的竹杖,又将其插在门口方便敬父认路,之后就带着敬母和敬缘去了梨宅。
她们要在梨宅待到子时结束,也就是凌晨一点才回家。届时素欢会点些鞭炮,再烧一道纸扎的梯子送敬父归天,这个特殊的“头七”才算结束。
在那之前,敬家的众人借了梨宅等待。她们登门时还是披麻戴孝的,梨志云却也放了她们进来——总不能拒之门外。
他把一楼客厅让给了她们,自己上了二楼按寻常作息早早睡下。温家和梁家的人没有特别的事,也很早回去了,因此吃过晚饭、跟着她们来梨宅的村民只剩下苏三爷和严康。
在客厅坐下,两人闲聊了一会儿,由康伯起头、找个转折点将话题带向了敬母:“敬太,阿缘以后怎么过有打算吗?”
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聊天的敬母回过神,缓缓应道:“想过,无非是嫁人或者招个女婿。”
“有念法了么?”苏三爷颇有种明知故问的意味了。
“村里有方便的人家嘛。”敬母说着,又咳了一声,“孩子在呢,以后说吧。”
敬缘没什么反应,只是枕着奶奶的腿打盹;而素欢奶奶坐在客厅后面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垂着视线。
“嗯……阿缘还这么小呢。”康伯看向她俩,轻声慨叹,“不能苦了孩子。”
“对,要照顾好她先可以。”苏三爷想点烟,但忍住了。
“两个人照顾也不算简单了。”敬母苦笑一声。
“大家都可以来帮手嘛。反正是一条村的,最紧要等阿缘开心些长大。”苏三爷平静地说完,又转向康伯,“是不是?”
康伯赞可地点点头:“那当然了,看着她健健康康长大成人比什么都重要。”
这两人怎么忽然一唱一和起来了?敬母斜着眼睛扫视他俩一眼,没有回应。
“唔,时间不早了。”苏三爷看看墙上的钟,因为仪式的缘故,一套折腾下来居然已经十一点,“返这边坐阵就要三更半夜了,诶。”
“是哦,明天得睡过头了。”康伯有些吃惊地站起,又招呼他走向了门口,“那我俩先走了,你们辛苦。”
“起得来就起喽。”三爷终究是拿出了烟杆。
敬母简单地告了个别,直到他们走出门口都一直坐在椅子上未曾挪动。随后室内的空气陷入了完全的寂静,直到挂钟敲响零点的报时。
她看向敬缘,她已像个婴儿似的沉沉睡着了;而素欢奶奶由于年纪和作息习惯,也处于一种若睡若醒的朦胧状态中。
这样挺好……安静休息就行。敬母悄悄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向大门,又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溜了出去。
十月寒露,凌晨凉意不浅,让她冷不丁抖了两抖。离开梨宅前院,村里几乎是完全黑灯瞎火,但好在敬宅门前挂了个招魂的灯笼,足够给她引路。
敬母一路小跑,凭感觉穿过了脚下的漆黑,又冲进了敬宅虚掩的大门里。
地上的草木灰每踩一步都会扬起一片细尘,脚感也沉闷空虚得凉透了脊柱。
但这些都不重要——地上散落的纸钱、香烛燃尽的残留火味跟所谓的回煞邪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拿好自己的行李。
敬母奔入西厢房,在那里拿起了自己早已打包好的衣物、干粮和钱财。
它们是支撑自己去粤岭镇、肇市乃至广城必不可少的资源,也是新生活的门票。
只有今晚,能把自己的消失归咎于作祟。
在巫祝文化的影响下,村民们大概会相信自己是因为不尊重新亡丈夫而遭到了作祟,而不会怀疑自己是逃离了这个丝毫没有未来可言的山隅鬼村。
也只有这样,敬缘才能稍稍原谅自己的自私——
不过、不过自己已经给她安排好后面的人生了,她能得到温家的支持,温树风会入赘过门照顾她,这还不够好吗?
就像当年病弱的敬父得到了被要求许配过门的自己一样,这难道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只是对自己来说没那么好罢了,自己本可以跟其他许多村民一样早早出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新生活,而不是在这里莫名其妙担起守护蒿里鬼门的义务。
但现在,一切还有扭转的机会,而她早在七天前就已经开始将构想已久的计划付诸实践。
敬母咬着下唇,换了双更方便出行的布鞋,又拿起包裹奔向了门外。
对,就要走得这样出其不意、无声无息,这样才符合被鬼怪作祟抓走的假设!
试想一下,敬父的亡魂掳走了她,作为惩——
“站住!”
突然,旁边炸出的喝令让刚跑出大门的敬母吓飞了魂。惊惶看去,只见旁边站着……一只身披宽大白布的鬼。
它就那样静静站在那里,透过两个粗糙的眼孔盯着自己,用沉默的剧毒侵蚀着她的意志。
漫长不堪的数秒后,“鬼”才难掩吃惊地质问:“你要……跑?”
“啊——啊呀!”本就做贼心虚的敬母顿时惊恐得六神无主,忙不迭撒开腿逃命,“救命——救命……!”
不对!不能喊的……!
算了,奶奶的,事已至此不管了!敬母几乎忘了如何呼吸,只顾得拼命迈动双腿、狂奔向村口的石桥。
只要迈过它、只要能跨过冥河,自己就自由了!
只要能到达桥那头——!
但她猛然刹住了车,动作之突兀甚至让她差点因惯性摔在了地上。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星忽明忽暗的火光正在闪烁。它像鬼火一样飘忽不定,但它始终在必经之路的桥上拦着路。
而且它比任何鬼火都可怕。
苏三爷缓缓抽了口烟杆,看一眼呆若木鸡的敬母,不紧不慢地说:“想唔到喔,敬太。已经念到跑路了。”
当然,他想不到就不会等在桥上了,更不会将那几个古旧的铁丝网拖出来,像布置反坦克拒马似的横在桥中间。
“我本以为你那么早安排阿缘的婚事也是传统,直到阿欢同我讲你这两日在打包行李。”
苏三爷跳下桥栏杆,一步又一步地慢慢走到桥头,敬母也跟着一步又一步地僵硬后退——
“到头来,竟是打这种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