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南熏这一觉睡得尤为沉,她还做了个梦,梦见了前世的场景。
她坐靠在贵妃椅上,怀中抱着个针线篓子在缝制一件小小的肚兜,太医和她说,她腹中怀的应该是个小皇子。
身边的宫人都很高兴,说这会是本朝的第一个皇孙,她的身份地位会随着这个小皇孙水满船高,将来等太子登基了,定会给她封妃。
可她却对这样的言论一笑置之,她并不在意当不当皇妃,她只想将孩子好好的生下来。
她成天待在屋子里没事做,就接连给孩子做小衣裳小袜子,等待着他的出生。
只是,她等来的是身下满地的血水,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孩子。
卫南熏被梦魇给吓醒,猛地睁开了眼,见屋内昏暗一时有些分不清这会是什么时辰。
她该不会一觉睡到了下午吧?那也太荒诞了。
卫南熏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摇床头的铃铛,她平日歇息都不用婢子在床前侍奉,尤其是成亲之后,裴寂随时会想要,更不能有人在旁边。
便在床前系了铃铛,需要人进屋伺候便摇一摇铃。
可手指还没碰到细绳,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道:“渴了?”
卫南熏愣了下,才看清床榻边竟还坐着人。
惊喜的道:“夫君,你不是今日要去营里,怎么还没走啊。”
裴寂掀开了床前的幔帐,又推开了窗牖,外头的光亮才照进屋中,让原本昏暗的居室亮堂了起来,这会应是晌午时分了。
他却没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搭在她的额头上,确认她身上没那么烫了,才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饿不饿。”
他是不放心她,才没回营里的。
卫南熏眨巴着眼,看见他忙前忙后,还去端来了热茶给她润嗓子,只觉他似乎浑身笼罩着光亮,他怎么待她这么好呀。
真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她摇了摇头:“已经没有不舒服了,我都说了,只是前几日没有休息好,累着了,你太过小心了。”
然后她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腹部。
又不是小孩子了,身为一城之主的城主夫人,居然被饿得咕咕叫,这成体统么?
“废话,我早膳和午膳都睡过去了,肯定饿呀……”
她以前是绝不会这么与他说话的,不说用不用敬语,都已经敢蹬鼻子上脸了。
裴寂不仅不生气,反而觉得是好事,她本可以在他面前做自己,不必伪装。
见她只穿着件单薄的寝衣,就坐在床上,半点不怕着凉。拧着眉,用被褥将她给裹上。
“想吃什么?厨房煨着鸡汤,要不要先喝点暖暖肚子。”
卫南熏在脑海里想了下飘着油的鸡汤,瞬间就觉得胃里翻涌,立即摇了摇头:“我不想喝鸡汤。”
“那想吃什么,让厨子去做,很快就好。”
这会是初冬,边关的冬天比京城来得更早,前几日就下过场初雪了。
可她不知怎么的,嘴里感觉味很淡,很想吃点冰冰凉的东西,或者是辣的,还要很辣的那种:“我想吃烤羊排,放很多辣子的,还想配着酒酿,若是能有冰冰凉的就更好了。”
裴寂越听越不对了,这都歪到哪里去了,立即让她打住。
沉着脸拒绝道:“不行。”
“为何不行啊,你不是说想吃什么都可以的。”
裴寂凑到她面前,再次坚定地重复:“不行,要想吃,再等一年。”
“一年?为何啊,就算是最近冷不能吃冰的东西,那天气转暖了,总可以了吧,哪有这么霸道的……”
裴寂见她嘴巴一扁,嘟囔个没完,将掌心落在了她小腹的位置上,悠悠地道:“是他不让你吃。”
卫南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下头顺着他的手掌,视线跟着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什么意思,哪个他……
她愣了足足有半刻钟,目光才从讶异迷茫到逐渐清晰,不敢置信地捧着自己依旧平坦的肚子:“你是说,我,我,我们有孩子了。”
卫南熏说不期盼孩子那是假的,只是有了前世的阴影在,她总害怕自己没办法保护好孩子。
恰好裴寂说不急,她也就自欺欺人地将这事抛到了脑后,总觉得还能再拖一拖。
她突得想到了方才的梦,难道那个梦便是预示了她的身孕,她在梦醒前,隐隐约约听见有很奶的声音,唤她娘亲。
原来不是梦,是她真的怀上了孩子,她再次有机会成为一个母亲。
“怎么,我怎么不知道啊。”
她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不像是怀了个宝宝,反而像是揣着个随时会爆的爆竹。
迎着窗外的光,隐隐还能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明明自己都还是个没多大的人,却要为他生儿育女了,别说她慌乱,就连他也头次觉得一件事能令他如此棘手的。
裴寂可以肯定地说,他是不喜欢孩子的,他从没想过要会成为父亲,毕竟他的父亲很糟糕。
还有皇帝和裴聿衍父子,闹到最后要弑父,生个孩子反而是多了个累赘。
尤其是近来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几个皇子以及身后的党羽,闹得是不可开交。
眼见这场夺嫡要牵扯到边关来了,她却怀上了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但他可以看出她的眼神,在知道这个消息时,是惊喜大过惊讶的。既是她喜欢,生出个与她差不多的小女孩,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
那边卫南熏还在喃喃自语:“我什么都不知道,前几日还喝酒,还跳舞,你还……宝宝不会受到影响吧!”
她拉着裴寂的手,满是担忧:“阿寂,现在可怎么办呀。”
裴寂失笑地摇了摇头,在她鼻尖勾了下:“急什么,万事有我在,你现下最重要的——是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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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小厨房就端上来了各式各样的菜肴,从八宝鸭到燕窝粥,应有尽有。
卫南熏前面还觉得腻得慌,这会真的见着了饭菜,又肚子咕咕叫起来,挑着合口味的吃了足足两碗饭。
若不是裴寂怕她一下子吃太多,会撑坏了肚子,她还打算要吃第三碗呢。
虽然他说了之前的事不影响,她还是找来游大夫,仔细地确认了一遍。
又被游大夫指着鼻子教训了一番:“都是这么大的人了,癸水来不来也不知道,还敢喝酒。还有王爷你,半点不知节制。索性娘娘的身子一向被调养得很好,没出什么大问题,往后注意切莫碰酒水,生冷隔夜之物,便不会有问题了。”
卫南熏乖乖听训,连带裴寂脸上的神色也有些绷不住。
他这辈子都没挨过什么人的训,也就是这事他实在理亏,不然也不能站在这听这老头叭叭这么久。
之后卫南熏便开始了漫长的养胎之旅,裴寂没办法一直待在城中,可又不放心她。
即便将礼王妃以养病为由从京城接出来,由她老人家看着她,裴寂也仍是要亲自盯着她。
尤其是听游大夫说前三个月最是不稳,她又害喜得厉害。
他便每日花上两个时辰往返城内与军营,风雪无阻。
直到年节将至,京中生变。
皇帝自上次昏迷多日后,便落下了病根,总也睡不好,就算能睡着也都在做梦,梦见他的儿子将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每每惊醒,总是大汗淋漓。
他试过了各种办法,点熏香喝药甚至跟着打拳,却都只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到后面他开始不停地宠爱美人,想要以此让自己更好入睡,这法子倒也有了点作用。
从前年起最宠爱的那个妃子柳氏怀孕了,他苍老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了些许喜色。
身边的太监御医总说他身子无碍,他都不信。可男人若非精固血足又如何能让女子有孕,如今柳氏有了身孕,不正证明他还老当益壮,身子没有问题么。
这些年上旨请他册立太子的声音实在是太多了,可许是曾经的太子裴聿衍过于优秀,再看贤妃生的二皇子,以及慧嫔生的三皇子,他是看了就生厌。
不说长相比不过裴聿衍,就是这学识也差得太多了。
同样都是他的儿子,为何会这么蠢,明明也都十几岁了,裴聿衍当初六岁就会了的文章,他们到现在都还读得磕磕绊绊的。
让他们到御书房看折子跟着听政,老二瞧着摇头晃脑的一副都听懂了的样子,没成想一问三不知,害他在大臣面前出尽了洋相。
老三就更离谱了,居然在先生的课上睡着了!
理由是前夜读书读得太晚,气得皇帝朝他砸了块砚台,险些将三皇子砸得是头破血流。
再往下看老四老五要么是年岁太小,要么是被生母养得畏手畏脚的,每一个能担得起太子重担的人。
而柳氏出身也不高,父亲只是某个地方县的县丞,但架不住她背后有人押宝,她自己也会来事。
去年夏日里,装作被宫人推下了水,栽赃给了贤妃,醒来后,抱着皇帝啼哭不止。
甚至还以退为进,说要皇帝降了她的位份,她不想当什么贵人,只想好好生下这个孩子,能继续伺候皇帝就满足了。
皇帝很是吃这一套,哪受得了美人如此梨花带雨的。
不止降贤妃为嫔,还夺了她统领后宫之权。
从那之后,他对柳氏肚子里的孩子展露出了无比的宠爱和耐心,几乎每日都要见柳氏,好东西更是流水似的往她宫殿里送。
还没诞下孩子,就已经给她封了贵人,并且答应她,若此胎是个儿子,便晋封她为纯妃。
柳氏除了母贫子贵外,还擅长笼络皇帝的心,自己有了身孕不能伺候皇帝,就挑了正值豆蔻的妙龄少女入宫。
将皇帝迷得日日离不得后宫,每日上朝的时间越来越短,沉迷于酒色。
他以为这样能彰显他身为男子的雄风,却不知,这是在不停地透支他的身体和精气神。
今年春日里,柳氏诞下了七皇子,皇帝果真封她为贵妃。
柳氏却拒绝了,她说自己不配得此恩宠,怕风头太盛会引来嫉妒,她不在乎什么位份,只想皇帝能一直保护她们母子。
她刚出月子,美人妖娆丰盈,勾得皇帝的魂都没了。
只觉她说得很有道理,别的妃嫔都有母家能庇护,可柳氏的父亲却只是县丞,她就算封了贵妃,孩子尚且年幼,将来待他百年以后,他们母子岂不是要被后宫这些人给欺负死。
皇帝撑着乌青的黑眼圈和眼袋,爬起来拟了圣旨直接封了柳氏为贵妃,将她父亲提为了国公。
此事一出,引来哗然大波,甚至已经宫内宫外都开始有传言,皇帝要立这襁褓中的七皇子为太子。
贤妃被降为了嫔,本就已经坐立难安了,看到皇帝如此宠爱那小妖精,更是急得满嘴都是水泡。
若这么下去,那小贱人的儿子当上了皇帝,她与二皇子就处境可就堪忧了啊。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
她找上了张禁初,可张禁初是个老滑头,他推说要养病紧闭大门谁也不见。
只能转而找上了文相,自从上次裴聿衍逼宫的事后,文相就借此辞官,只是皇帝没有同意,还保留了他相爷的官职。
他不愿与贤妃等人扯上关系,可此事关乎国家的未来兴衰,一个心术不正的妖妃,想魅惑皇帝立一个稚子为太子,他实在是看不下去。
再者说了,在七皇子之前,后宫已经有五六年没诞下过子嗣了。
如今皇帝的身子差成这样了,反而还生下了皇子,外面早有谣言,说这七皇子并非皇室血脉。
文相端坐书房整夜未眠,隔日穿上官袍,不顾家中众人的阻挠上了朝堂。
控诉皇帝宠幸妖妃,贬谪贤妃与二皇子等人,立嫡立长,既太子被废理应立二皇子为太子,皇帝若还要被这妖妃所蒙骗,那大燕的江山休矣。
这一番话下来,殿内无一人敢说话,落针可闻。
而皇帝则是被气得当庭晕了过去,待醒来就下旨抄了文家,男丁秋后问斩,女眷悉数收做官奴。
文相同样刚直不阿,竟是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以死明志。
但他的死,依旧没能让皇帝清醒,文家还是被抄了家。
贤妃与二皇子以结党营私为由,被打入冷宫,二皇子则被贬为庶民。
本来这些事,与裴寂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他们斗得再厉害,也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天高皇帝远的,他在这边城便是名副其实的王,此处的百姓只知肃王不知皇帝,甚至连相邻的其他小国,也只认肃王一人。
他连现在的皇帝都不在意,又怎么会管接下去的是哪个侄子继位。
可是,太后将贬为庶民的二皇子送往了边关,她老人家虽然看着这些事糟心,但也不会出手去干涉皇帝立谁为太子。
她只是心疼孙子,不愿意再有死伤,便想把人送到裴寂底下留条性命。
没想到的是,柳氏心狠手辣,生怕二皇子会得了裴寂的支持,杀回去争夺太子之位,竟是半道将二皇子给截杀了。
对外说是路遇山匪,被贼人所杀。
这下好了,明明在家里陪王妃养胎什么也没干的裴寂,被传说是勾结二皇子意图谋逆,又说是谋害了二皇子,意欲支持三皇子上位。
他听到底下的各路手来的来报,竟是被气笑了。
他裴寂若想谋逆,几年前伏诛裴聿衍的时候,便能直接宫变,还需要等到现在?
皇帝也不知是信了这话,还是没有信,多次派了使臣过来,也没说别的,只说母后想念他了,让他进京过年节。
明眼人一听便知道,这哪是想他了,分明就是想让他进京去送死,简直就是鸿门宴。
裴寂直接将送旨的使臣赶出去,只说前线战事吃紧,没空过这劳什子的节。
等卫南熏知道这件事时,自家夫君已经将朝中来的使臣赶走了五回了。
她比裴寂想的要更多,他可以了无牵挂,不在意皇帝太后,可她父亲还在朝中挂了职,卫家那些女眷也都还在城中。
完全不在意他们的死活是不可能的。
当夜,丫鬟剪了烛心,帐子落下,卫南熏就侧着身子一点点挪到了裴寂的怀中。
这会已经是初夏了,边关的夏日格外炎热,几乎连着好几个月没有下过雨了。
外头炎热,卫南熏每日都被拘在屋里,就连冰山都不被允许正对着她,而裴寂日日陪她,也都忍着不用冰,每天都被热得要换好几身衣裳。
她怀着孩子身上比旁人更热些,也不敢靠着裴寂,生怕把他给热着。
可裴寂却不在乎,将她轻轻地搂进怀中,见她似乎有话要说:“怎么了?”
“夫君,我这身孕是不是怀的不是时候。”
裴寂便猜到,她是知道了最近的事,他之前是千叮万嘱,不许让她知道外头的风声,就是怕她会胡思乱想。
闻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胡说,你何时怀上,都是最好的时候。”
“外面的事不需你操心,你安心养胎便是。”
卫南熏相信他说的,但她也有自己的判断:“那陛下若是继续派人来呢,您打算与他撕破脸?”
裴寂的手指一下下地抚着她的长发:“阿越觉得呢。”
他最近听了很多声音,有劝他息事宁人的,有劝他自证清白的,还有……
他心中也有了主意,只是他想听听卫南熏的意见,是否与他一致。
卫南熏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道:“夫君最近是不是受气了。”
裴寂没吭声,她便懂了。
“既是受了气,就打回来。”
他裴寂从不受这窝囊气,也不替人背莫须有的罪名,若皇帝非要给他扣上污名,那他不如坐实。
就像卫南熏说的。
受了气,便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