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乱军,或者说义军,这要看你从谁的角度去评价他们。
几个月的时间,这支军队已经发展成庞然大物。在张楚旗号之下的也有多个将领和好多部队。仅仅扣关函谷关的这一支,就有战车千乘、部卒十万。统兵的将军是周文。
这样算来,张楚旗下的军队,怕不是已经有百万之众,影响力所及,覆盖了此前楚、魏、赵等诸国大部分,这一支粮,从人数上,甚至直追六国合纵抗秦的军队规模。
但是这支力量,实实在在的是一支乌合之众。
陈涉兴起速度太快。陈涉吴广两个首领,此前完全没有军事领导和地方治理的经验和知识,这一支力量的发展,靠的是快速突进、抢掠、裹挟。如果能一直高效率的突进抢掠和裹挟,军队可以不断膨胀。但是天下就这么大,一切膨胀总是有尽头。速度一旦慢下来,问题就一定会出现。
上百万没有任何军纪约束的兵士或者叛贼,对占领地方的伤害也是巨大的。
如此快速膨胀起来的军队,根本不会去计划自己的军需补给,通常的办法,就是看到什么,就拿什么。能吃的吃掉,吃不下的扔掉毁掉,抢掠所得,浪费的倒有十之八九。
楚国北部,现在的河南省区域,是黄河冲积平原,地势地平,却更适合大军突进蔓延,这百万大军纵横在这片土地上,如决堤的河流一样到处流淌。击碎旧政权、击碎旧秩序、杀戮秦人的官员和军士,也一路劫掠目光所及的村镇县城,抢掠无数黎民百姓。
“老子大军需要征发粮饷!”这一句话说的理直气壮,然后你米缸里的米、鸡窝里的鸡、房中的女人、还有你自己,就都成了大军所需。
除了老人和孩子得以幸免,因为无用,因为没有战斗能力。
但是连缸里最后一粒米都被清干净的家庭,老人和孩子还能活下去吗?
一个个村落,就此没有了鸡鸣犬吠。
大军过后的饥馑和死亡,从没有在史书上被记录下来。史书从来都只记录在旗帜之下的一两个人的名字和事迹,倒在他们脚下的万千黎民,连个名字都没有,连一笔带过的资格都没有。
两千年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过,一支军队,三个月,从900人成长为100万人,代价是什么?
一个没有规则没有秩序的军队,不从外面被摧毁,就会从内部被摧毁。
张楚起源自陈胜吴广这两个平民,所以两千多年,这支部队一直被称作是农民起义部队,但实际上,这支力量的成分远比“农民”这两个字复杂的多。
陈胜出身是被雇佣的长工,没有土地田产,实际上是游民。吴广的身世相当神秘,他能读写文字、擅长与人交流、如吴起一样善待部属,并且善用鬼神之道煽惑被困在暴雨中的戍卒,故意激怒秦军军官,是大泽乡起义的主要谋划者和执行人。没有人知道吴广的身世,只知道他是阳夏人。
陈胜吴广因为在大泽乡揭竿而起,自然成了这支队伍的首领,进入陈县后,作为这支队伍的首领,陈胜被陈县当地的豪强建议自立为王,一起揭竿起义的吴广,被陈胜封为都尉,又封吴广为张楚的代理王。攻陷陈县后,张楚政权定都于此,陈胜开始享受做“王”的快乐,大兴土木建造都城宫室,居中发布各种号令,指挥自己手下一众草头王四处出击,却并不再参加战事。带领张楚主力西进攻打李由所驻守的三川郡的,是代理王,都尉吴广。
李由背后有丞相李斯的关切支持,手中有荥阳城坚固城墙、训练有素的秦军,在百万大军的围攻之下,居然硬生生挺住,吴广久攻不下,又分兵西进咸阳。
此时中原板荡,陈胜吴广是义军中最早和规模最大的一支,但是中原六国旧地,原有的六国王室支脉、权贵、豪强也不曾放过这混乱的机会,纷纷拉人头占据县城,各自割据一方。
即使是张楚的内部,掌军的将领中,也有多半都是六国的旧贵族和地方上的豪强。
普通平民,既没有管理人员和队伍的经验,也没有管理人员和队伍的能力。
在接下来的这个大时代,平民出身的人,更多的就只是消耗品。
当然,极少数从最底层出身的人,凭着性格的狠辣,也会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在起义军的洪流中,百战存活下来的少数人,总能从战斗中学习战争,获得成为一个将领的能力。而那些在大泽乡起义之前就领有一支人马,自己带着队伍加入到起义洪流的人,就更容易在义军的洪流之中成为一支力量。
九江郡六县的一个脸上刺字的刑徒英布,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英布也是数十万被押送到骊山服役的刑徒中的一人。和大多数被押送的刑徒完全麻木的行进不同,英布一路上专门和刑徒中的罪犯头目和豪强交往,半路上就带着一伙人逃出队伍,进入长江流域的湖泊草泽之中,做了盗匪。听说陈胜吴广起义,泗水九江一带大乱,英布就直接去见了九江郡鄱阳县令吴芮,约定起兵造反。
吴芮的班底,是旧时吴国和越国的王族后裔,吴国灭越、楚国灭吴、秦国灭楚,这一干吴越旧族够不上被迁徙到咸阳放在秦始皇眼皮底下的资格,却在当地颇有势力和人脉,吴芮成为鄱阳县县令,一班吴越旧人就在吴芮周围,悄悄的发展起来。这种旧国臣属,对大秦当然没有什么归属感,不可能学李由一样固守坚城,在战乱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选择的就是扩充自己的势力,在大动荡的时代寻找最有利的机会。
所以地方豪强明面上和县令、官府往来密切,私下里,县令又通过地方豪强勾结山泽中的盗匪,沛县的县令如是,鄱阳县的县令亦如是,只不过沛县县令在最终选择的时候首鼠两端,最后被当地豪强所杀。而鄱阳县县令吴芮,却主动和盗匪英布联合,给盗匪粮草兵器,资助英布快速成长为一支数千人的部队。
这支部队混入到张楚政权中,表面上随着张楚的军队一起行动,实质上英布却牢牢掌握了这一支军队的领导权力,在战争中不断成长。
薛郡的渔夫彭越,在巨野泽中捕鱼为生,在秦末却聚集部属成为水贼,战乱起时,彭越聚拢收留散兵游勇,严格号令,统御手下,此时巨野南方是项氏叔侄起兵,巨野西方是张楚势力如火如荼,属下劝说彭越加入到两者之中,彭越仔细斟酌,觉得自己手中人马不足,仓促加入任何一方,都可能会被快速吃掉,于是按兵不动,观望这两支力量的发展变化。
两个平民出身的水贼,在战乱初起的时候,都按照江湖的原则,仔细统御自己的部属,小心游走在大部队的缝隙之中,在乱世悄悄成长。
这是贼寇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