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笼子后把琼花指出的三个孩子抓出来。
琼花转身朝皇帝住的帐篷走过去。
还在笼子里的小孩儿们看着她离开。
其中一直缩在角落,他有一双明显的异色瞳,目光盯着逐渐走远的女孩儿。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骑装,衣服上用金线绣着华贵无比的图案,束起的长发垂落,发丝间有几根细小的辫子。
她从头到脚,都写着干净跟奢贵,跟他们这种被关在笼子里的存在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是淤泥。
她呢?
走动的身影忽然一顿,侧身回身面对他们,黑灰色的眼眸看过来,冰冷,安静,毫无波澜,声音很好听很好听。
“之后给他们吃饱喝好,不要虐待。”
她的声音像春日来临之后,解冻的冰泉发出的清冷音调。
“遵命,长公主。”
周围士兵恭敬的对小小一团的她低下头。
异色的眼睛缓缓睁大,看到那个身影转身,走远。
衣摆轻晃,金丝纹绣。
所有人恭敬的低头送她离开。
*
“你觉得这三个小孩儿,应该是梁王跟他属下的孩子?”
皇帝两腿叉开,手肘撑着膝盖,饶有兴致的看着被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小孩儿。
“理由是?”
琼花坐在他旁边儿,端着茶抿了一口,“…那些饭,第一个抢着吃的不会是他们,因为养尊处优的人惜命,会让人下肚。”
“那为什么不能是第三个吃的,第四个吃的?”
皇帝眨了下眼睛,满脸求知欲。
琼花沉默,皇帝知道她说话反应比较慢也不急,老神在在的等着,但跪在下面的三个孩子有些撑不住,鬓角跟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圣上,我们之所以后面吃是因为没抢到!不是……”
“嘘”皇帝对说话的男孩儿笑着说:“朕和公主说话,你们要是吵,就拉出去割了舌头。”
三个孩子噤若寒蝉,咬紧牙关不敢再说话。
琼花说:“…因为碗够吃三次。而梁王的孩子跟他手下的孩子,肯定互相认识,孩子会抱团抢东西吃,尤其是在饿了渴了一天一夜之后,他们再聪明,也很难控制住自己对食物的渴望。”
她目光落在一直没吭声的女孩儿身上,“而且,她力气很大,抢到水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喝,一直在忍着,等旁边儿的人喝了水一会儿之后,才开始喝水。”
“不愧是我的长公主,就是聪明。”
皇帝笑眯眯的道:“他们几个,确实全都是梁王的孩子跟他属下的孩子,以及,这个女孩儿是梁王的庶子。”
琼花:“……”
她静静盯着皇帝。
皇帝摸了摸鼻子,“咳,他们估计是害怕自己走散以后长大样子变了,父母不认,所以身上都携带了可以确定身份的东西,之前已经确认过了。”
“留着他们是打算之后放了,然后用来钓鱼的……不过这不重要,小事儿。”
皇帝摆摆手,示意其他人把那三个小孩儿带下去,“单独关押,剩下的孩子送回去,要是没有亲人,就分配户籍土地,暂时让充州养着,反正梁王府上搜出来的钱多的是,不差这点儿。”
“是,圣上。”
大伴应了一声,其他人去拽人。
穿着女装的男孩儿到这会儿愤怒的脸跟额头都红了,“昏君!!我父何时要造反?!不过是你这个昏君畏惧害怕我们所以才——”
“说的有道理。”
皇帝点点头,在男孩儿呆愣狐疑的视线中道:“本来是想让你们一家子去种地的,现在看来朕还是太心大了,得害怕你们一点儿,斩草除根才行啊。”
他摇摇头,哀伤的叹了口气,“到底是跟朕有些血缘关系,拉出去再抹脖子放血吧,就不砍头了,朕心里难过,见不得血腥。”
大伴脸上的笑一顿,努力维持着,一个眼神过去,其他人立刻把三个小孩儿的嘴堵了,免得他们再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轻声细语,“是,圣上。”
三个小孩儿被拖出去,他们被捂着嘴,露出的眼睛里满是惊恐跟祈求。
皇帝手肘撑着膝盖,手撑着脸颊,偏头看不说话的琼花,说悄悄话一样,“怕不怕?”
琼花想了想,摇摇头,然后问:“你会随便就杀了我吗?”
“你没背叛我的情况下,当然不会。”
狗皇帝笑着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软软的,“如果你背叛了父皇,那记得找个父皇打不过的存在,或者跑的远远儿的,或者,你也可以试着杀了我,那样,你就不会有事。”
“我不会背叛你。”
琼花抬手握住他又戳过来的手,“你对我很好。”
“我不会背叛你。”
“那我当然也不会杀你。”
昏暗的帐篷中,烛火闪烁。
琼花跟皇帝对视,她看不透那双带着笑意的眼底,到底藏的是温柔还是冷漠。
大黎元宝四年,春
充州谋逆,帝亲赴,千里镇压,逆党押回长安斩首。
汾州洛王遥闻此事,痛哭流涕,誓不与梁王相亲,为证清白,自愿奉上汾州。
帝大哀,推拒,言兄弟何至如此?
洛王复奉汾州,帝再拒,言与洛王为真兄弟,何在汾州乎?
洛王于年节亲入长安,当殿跪奉,帝大惊,无奈收下。
次年春,帝深感分封之害,于手足无益,取分封。今后皇子不再拥有封地,每年由宗人府发放日常嚼用。
洛王至此入住长安,由宗人府供养。
如此,兄弟安好。
元宝六年,春,帝封长公主为洛水之主,享一州供养,可养兵护卫己身,朝野震动。
帝曰:琼为公主,非皇子,不得大统,亡后封地归还,有何不可?
众臣皆默。
*
洛水
又一批的官员跪在地上,前方就是寒光闪闪的闸刀。
百姓们围着行刑台,比起对即将目睹杀人的恐惧,更多的是大仇得报的痛快跟愤怒。
“狗官该死!!”
“杨春妮!你还记得你当初说的要做好官的话吗!”
“活刮了周兵!他为了一点儿钱害了我们一村老小的命啊!我不甘心!不要砍头,剐了他!!!”
在一声声怒骂跟痛哭声中,一个个官员颤抖着被拉上去,有的是闸刀闸死,有的是吊死,也有一点点儿活剐的,按照犯罪程度深浅罚不同的死刑。
这其中,有两位女官。
在洛水州被封给长公主之后,长公主并不吝啬于在自己的封地提拔女官。
如今洛水的官员中,女官的数量是要比男性多一些的,当然,为官,就避免不了会出现贪欲。
这两位女官,一位犯的事儿轻,直接用闸刀解决了。
另一位……则是穿着肚兜跟裤子,开始跟其他几个男人一起被活剐了。
那血淋淋的场景,行刑台周围的百姓都逐渐受不了,散开了。
琼花一直看到他们气绝,才放下帘子,“回吧。”
已经长大的苏沐面白无须,声音并没有寻常太监的刻意掐着嗓子,他道:“主子,圣上那边儿又来口信,催您回去了。”
琼花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明天启程,回都。”
“是。”
苏沐声音温柔的应下,抬手倒了杯茶,“您不要生气,贪官是杀不尽的。为这种存在生气,不值当。”
他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着她。
她往后靠着,随意半挽着的乌发松散。
有的人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整个空间都变了,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在放轻。
从前听那些酸儒说什么姑射神姿,冰肌玉骨,芙蓉慵面,只觉得荒唐可笑。
长大之后,苏沐却越来越能懂一句词话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他垂眸,不敢再看。
琼花没有说话。
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
如果非要仔细的去分辨一下的话,她大概是觉得有些失落的。
那些被斩首的官员中,其中有一半儿是她当初选的。
她见过她们意气风发,感激的眼含泪光的样子。也见过这些人去到最下面,努力制定对百姓好的样子。
可现如今,弹指不过几年,一个个男女再不复以往。
有的人是因为夫家想掌权,所以带着她堕落,有的是妻族小妾仗着他的官威为所欲为。也有的是自己经受不住诱惑……很多。
每个人,都能给自己找出数不清的理由来推脱。
他们早就忘记了从前意气风发,想要为万民谋福祉的自己了。
琼花睁开眼睛,“赵奇。”
“属下在!”外面响起响亮的应和声。
“我们明日启程,你留下监督,别让有的人行刑到一半儿就跑了。”
琼花慢条斯理的说。
“遵命!主子!”
回了公主府,琼花洗漱之后也没吃饭就直接睡了。
她又做梦了,梦到的是她有封地的那年。
对比起其他皇子,她得到的宠爱简直是让人扎眼的疼。
当时年纪不过九岁,虚岁也才十岁的她,就已经有人通过太后,想要跟她定下婚约了。
太后很顺口的就答应了。
那天琼花站在宫殿门口,眼前站着一个笑容挑衅的男生,他满眼得意,就像在说——看吧,你就算不喜欢我,最后还是得嫁给我!
琼花在梦里僵硬着,不解为什么自己都是公主了,还拥有封地,却依旧能被这么轻松的定下婚约。
梦里的她眼底发湿,却没有哭出来。
她被抱起来了。
皇帝抱着她,一脚踹开了那个十多岁的男孩,大步走进宫殿。
那天,囯舅府夫人在回府之后得急病去了,太后为此伤心不已,决定闭门诵经。
梦里的她,还能感觉到脊背跟手心发汗的那种感觉。
皇帝只是用手帕擦去她手心的汗渍,“没人能越过你去决定什么,朕也不能,别害怕。”
“就当一个笑话,笑一笑,就过去了。下次再有人这么说,你就一剑刺过去,她们就安分了。”
琼花半夜醒来,拿起放在床上的长剑,屈膝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用棉布擦拭着长剑。
练武是有用的,她跟着皇帝练武到现在,身体反应速度比常人要快很多。
只不过她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不爱说话到甚至有传闻说她脑子虽然好了,但成哑巴了。
琼花总觉得很累,她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这个世界除了皇帝之外的一切。
第二天上路,路上转水路,等到洛阳的时候,也才过去不到五天。
数九寒天,河面有破碎的冰碴。
在靠岸之后,琼花跟随行的人从船上下来,一下去就看到了撑着伞的大伴,以及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琼花走过去,把手中的手炉递给那人,“不在宫里等我,出来做什么?”
皇帝把因为没揣进袖子里而有些凉的手指贴在手炉上,闻到淡淡的香气,他道:“出来等你,看看你这次是不是又诓我。”
“…前年那次是因为遇到劫匪才耽搁了,后来我哪次没准时,提前到?”
琼花跟他并排朝宽大的马车走去,“你都过去两年了,也就你还记着不放。”
皇帝伸手扶了一下她,让她上马车,“怎么,说两句还不行了?”
“行……”
两人坐进马车里说话,其他人跟在马车旁边儿,没人进来打扰。
皇帝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听说你又在洛水杀官员了,是不是不开心?要不然开个冬猎玩一玩,放松心情?”
琼花摇头,“没什么好不开心的,也不是第一次了。听说边疆出事儿了?”
皇帝往后一靠,“小骚动,本来是有要打的意思得,不过北疆的阿图被自己亲儿子杀了,现在北疆忙着选举新阿图,没那个底气起刀兵。”
琼花狐疑的看着他。
皇帝目光敏锐的抬起,跟她对视两秒后移开目光,投降,“这次真不是我,我的人在北疆现如今也就是混成了个小族长,压根没有直接弄死阿图的能力!你别用那种看罪魁祸首的眼神盯着朕啊!”
不怪琼花第一反应是他出手,实在是这些年皇帝搞过不少这种骚操作,大黎的地图也往南边儿扩大了整整一倍。
她收回目光,“国库没钱了?”
皇帝轻咳一声,“你怎么知道?”
“北疆内乱,按照你的作风,应该这时候直接出兵。”
琼花说:“没动手,只有一个原因,国库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