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伴一直在外面守着,刚才倒是听到了点儿动静,不过里面没叫人,也是怕突然进去撞见什么,他也就没进去,硬着头皮在原地杵着。
这会儿听到有动静了,他抬头匆匆扫了一眼,出来的人是公主,乍一看跟进去的时候差别不大。
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都什么人?那都是把揣摩人心往极致里练的人。
大伴只扫了一眼,电光火石间就发现公主的头发有些松了,还有袖口跟肘部的这两个平时除非坐到屁股底下或者刻意束起来,否则不会有皱褶的地方出现了痕迹,像是被什么压出来的,还有公主的唇有些太红的——比起进去的时候来说。
最紧要的是。
他闻到了她匆匆离开时候身上沾染的香。
这种香是近来皇帝才喜欢上的云水香,清淡雅致,并不像龙涎麝香之类的奢华且带有厚重沉淀的香味。
这云水香是内庭制香处献上来的,外面可没有,公主的怡安宫内有常用香,没配上过云水香。
这么雅致冷淡的香想要沾染上明显的香味,只能是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贴在一块儿……
他不敢再想,低头恭敬的送人离开。
琼花一路直接出宫回了公主府,刚从公主府进去苏沐就迎上来了。
他穿着一身锦白色的长袍脚步匆匆,脊背挺直,完全没有普通太监内侍会有的下意识弯腰低头。
他背着阳光走过来,有几个呼吸看不清脸,身上穿着的颜色,让琼花一下就想起了刚才在暖房中被她一脚蹬开,满脸茫然的皇帝。
他的衣服是敞开的,青白色的外袍随意披着,雪白的中衣,胸口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灰色脚印,是她的。
本来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再次袭上脑海,琼花转身就走。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匆匆走来的苏沐看着毫不犹豫转身避开他的主子,肉眼可见的愣了,本来快速的脚步也慢下来,然后停下来了。
“…主子看上去不太高兴。”
他敷衍的扯了扯嘴角,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老者道:“不若两位换个时间跟主子汇报?”
两个穿着朴素的老者互相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焦急。
据他们所知,这次获得成果的可不止他们两个,其他人都在赶过来的路上了,迟一步汇报,在主子那里可就是步步落于人后了。
其中一个老人硬着头皮拱手道:“还请苏大人汇报一声,主子听了咱们带来的好消息,恐怕能把坏心情转好一些。”
他旁边儿的老头儿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劳烦苏大人。”
苏沐不悦的皱了皱眉,两个老头更是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却没有改口的意思。
他只能答应,“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他虽然不喜这两人的不识时务,但到底这两人是给主子办事,他不能拦。
而且——他也想知道公主是单纯心情不好,还是在外面被什么心机叵测的贱人给挑拨了,回来竟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愿。
会是谁?卢安?还是宫里的小泉子?小金子?还是那个一直想顶替他位置的怡安宫宫女汪槿一行人?
“多谢苏大人。”
两位老者仿佛察觉不到苏沐那微妙的不悦,齐声道谢之后跟着苏沐吩咐的下人前往琼花目前待着的地方。
琼花没回卧房,她在书房里处理事宜。
洛水毕竟是一个州,其下又有三府,府下又是许多县等等。
虽然当地抱团的豪强乡绅跟商人被她打地主的时候打的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一些历史遗留导致的长期问题,短时间内解决不了。
再加上一些州府不能处理,得她来裁决的事情,她每个月都要抽一些时间来处理这些东西。
听到外面的汇报声,她让人带人进来。
领头进来的是个少年,低着头看不太清脸,进来之后躬身一礼就退到旁边儿。
两个老者都是见过琼花,被她亲自叮嘱过的,这会儿自然一眼就把人给认出来了,其中一个当即老泪纵横,“主子!老汉我总算没有辜负您!发动全族,种出了您想要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开始掏东西。
旁边儿的老头儿不甘示弱的上前一步,率先把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帕子展开,恭恭敬敬的递过去,声音哽咽,不输旁边儿那老东西,“您当初泼洒恩泽,给咱们余年村一份活下去的口粮,咱们余年村终于不负所托,这几年终于按您说的,选出了您说的易存活的那种种子,这才敢厚颜来见您!”
旁边儿刚掏出来用帕子包着,只有两根食指粗细的浅黄色物的老头儿一顿,泪眼朦胧的眼珠子往上边儿一瞥,差点没忍住唾一口。
几年才敢来,这不是指着他的鼻子说他这个才一年就过来邀功的人厚颜无耻?
他忍住了,泪眼婆娑的捧着东西上前,“主子,一年能把这黄金粒种成这样,我们确实已经尽力了,您也知道它原来是如何……”
琼花抬眼看去,两人手里捧着的赫然是辣椒跟玉米,有她私底下提供的玻璃暖房在,季节的变换影响倒没那么大。
辣椒看上去有些泛红,但还是有种野生的感觉,完全没有现代那种辣椒的感觉。
玉米她最开始从江南一家以海运发家的富豪手里找到的时候,它的果实只有小拇指的大小,没经过千年选种培育的玉米看上去就跟一个长相略微怪异的盆景一般。
“两位快请坐。”
琼花起身绕过桌子把他们扶了一把,两个老头儿也不敢真让她扶,她手一伸出来,自己就老老实实直起身了。
“哪里敢当您如此!”拿着玉米的老头儿笑的眼睛都眯了,旁边儿另一个老头儿看的眼热,却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只能跟着点头微笑。
琼花问了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比如有没有出现什么病害之类的,看得出这两人对她交给他们的种子是很重视的,一说起这个就没了拘谨,两人可以说是滔滔不绝。
琼花仔细听了,到后面直接拿着毛笔开始记录,一直忙到下午吃饭的时候才停下,她本来是打算跟他们一块吃的,毕竟这两人有功。只不过她一提起这个,两人就诚惶诚恐的,她只能放弃这个想法,让人另外给他们备了一桌席面。
等吃完东西,圣旨就到了。
是正儿八经昭告天下的那种,不是以前那种来个内侍传达一下口谕。
琼花脑子里第一反应是想起中午时候在皇宫里发生的事——皇帝该不会要招她入宫?
她一个激灵甚至有种转身就跑的冲动,不过不等她行动上转身,她已经意识到,这里是大黎都城,她除非带人往出冲杀,否则皇帝不想放人她就不可能出去。
可真的要闹到那个地步吗?
本身就没把这件事儿在心里扯清楚的琼花这一刻脑子都有种加载过度宕机的感觉。
内心一团糟,外表一如既往沉稳的琼花被簇拥着来到天子使臣面前,来宣旨的是皇帝身边最为器重的大伴,琼花抿了抿唇,脸色发白,尤其是在发现大伴看她的眼神格外复杂之后。
心里沉甸甸的,她随着圣旨的展开跪下,身后跪了一排公主府的侍卫管事。
“……故,明琼花长公主即日起任吏部左侍郎。”
大伴念完之后上前亲手把跪在地上的公主亲手扶起来,“做做样子就是了,您又何必跪的这般瓷实?”
琼花忍不住打开他递过来的圣旨又看了一遍。
没错,上面说的一个字都没错,而且的确是皇帝的字迹。
“那原来的吏部左侍郎呢?”琼花问。
大伴脸上笑容不减,先夸了一句“长公主果然心善”之后才道:“黄大人家长辈突发急病离开,黄大人两个月前就忧丁归家去了。”
两个月前就离开了,那跟这件事应该没什么关系。
琼花想明白这点,心情更复杂了,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她跟大伴随口聊了几句,也没抱试探的心思,她没这个心眼儿,就真的只是随口聊聊。
大伴眼神也有些复杂,没有拒绝,跟她说了一会儿之后又随意问了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
琼花把他一直送到公主府门前,看着他被人扶上马车,在夕阳余晖下朝着宫廷那庞大的仿佛蛰伏怪物一样连绵不绝的建筑群驶去。
夕阳落在她身上,她不觉得温热,只有种被漫了一层凉意的错觉。
他不喜欢她?否则为什么旨意是让她成为吏部左侍郎而不是宫妃?这是给她的补偿封口费?
可如果不喜欢,又为什么要亲她?
琼花百思不得其解,过了没几分钟就不想了,注意力完全被苏沐捧过来的朝服吸引。
朝服是鲜红色的,不算高阶。
一品朝臣服为暗紫色,超一品的则是黑红色,那都是权利的代表。
琼花的公主服制有好几种,其中一种就是玄黑色。
她看着托盘里的官服,心情意外的平静,她感觉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让她有点触动,但想说到底意识到了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主子,这官服……?”
苏沐知道琼花并不喜欢久居王都,可这会儿圣旨都下来了,再不喜欢也得老老实实的去吏部给人打下手。
苏沐看她一眼,垂下睫毛,声音很轻,“是给您收起来还是?”
“明天穿。”
琼花简单的一句话,让他下意识想抬头看过来,不过脑袋才动了动就反应过来,没有抬头,恭敬一如往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