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干干净净,一盏凤凰明灯照亮整个房屋,满室除了本身的卷墨气息,便只有那白衣男子清冽淡雅的幽香,闻之让人心旷神怡。
白求跹进屋时神色如常,仿佛并不意外宋昀的突然造访,极为自然地坐在他对面。桌上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她眉毛一扬:“这不是我最后下的那盘吗?你还留着。”
宋昀平淡道:“是啊,那一局还未定胜负,师父就羽化了。”
白求跹默然,抬手执着一枚白子,下到一处。
宋昀神情不变,拿起黑子,落下。
两人静默无声地对弈,又似回到了当年的默契般,以至于到了后面,宋昀发出感叹:“要是还能像当初那样纵意随性地下一盘棋就好了。”
白求跹浅浅一笑:“师兄莫非连下棋心中都不释然?”
宋昀道:“毕竟修炼到一定阶段,有一定阶段要做的事。”
白求跹下了一子:“无拘无束,泰然处之,何必连心境亦一同束缚?”
“消遣归消遣,只是师妹若能仔细些,”宋昀按下一枚黑子,“就不会被我一子定江山了。”
黑棋占了半壁江山,若非白棋一意墨守成规,可能还真的有反转的余力,但在这一刻,胜负已分晓。
白求跹收手,含笑道:“我输了。”
宋昀叹息着,拂袖将棋盘撤去,口中道:“倒是完了当年那场局。”
白求跹不动声色,等待宋昀继续往下说。
宋昀喝了一口茶,道:“师妹可还记得师父临终之语?”
白求跹道:“自然记得,师父叫我等好生修炼,万不可牵挂红尘俗世。”
宋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白求跹:“我们身居华山,已算远了尘嚣,但心静才是真静。我们一个掌门,一个掌教,已不像当年无拘无束,总要有自己的担当,而我们还有自己的徒弟,要教育整座仙山的弟子都修仙悟道,其中更不能有杂念。”
白求跹神情不变道:“师兄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书房外多了一个人影,纱笠青衣,斜倚在墙边,偷听里面的谈话。顾恒卿实在不放心,又折回观察宋昀和白求跹的动静,好有个心理准备。
宋昀叹息一声,眼中饱含深意:“师妹对顾恒卿可有了解?”
顾恒卿心一惊,却听白求跹再平静不过地说:“我自己的徒弟,当然了解。”
宋昀笑得别有深意:“那师妹可晓得顾恒卿对你存了何等居心?”
白求跹轻轻一笑:“师兄难得开玩笑,恒卿一向视我为师,自然是徒弟对师父的心了。”
宋昀冷笑道:“徒弟对师父?那师妹不妨看这个。”
白求跹正欲轻啜一口茶,眼前忽凭空出现一幅纸画,幽深的绿竹,一个白衣女子优雅舞剑,仙姿风华,而一棵隐蔽的竹旁,一个戴纱笠的天青色男子悄悄看着。
作画之人不但画意精湛高超,也是极为了解白求跹的,她的神韵,她的不羁,她的气质,都跃然纸上,线条勾勒间蕴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白求跹挑起眉,一下子就认出来自某人的手笔,笑道:“这是恒卿画的。”
宋昀不厚道地笑了笑,说:“师妹有没有看右边的字?”
白求跹一看,果然有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落笔是:顾恒卿。
白求跹卷起画,笑道:“我天人之姿,恒卿已画了七分之像,而又说除我之外,再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师父了,果然我没亏待他。”
宋昀嘲讽一笑:“‘曾经沧海难为水’是这个意思?”
白求跹有意扬眉:“那师兄以为是何意?”
宋昀看一眼白求跹,说道:“师妹,你不用和我装傻,其实你也看出来了,顾恒卿对你动了情。”
书房外的人影颤了颤,映照着身旁的雪惨白了几分。
宋昀见白求跹不发一言,反而收了那幅画,便道:“师妹,有些事得在还没恶化前就截断,实在不行就不得不用非常手段了,要知道,你千万年的清誉代表了我们整个仙界的威望,绝不能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给败坏了。”
不知天高地厚,毛孩子?
顾恒卿手指颤抖着,握成了拳。他凝神细听,好像白求跹没有再说话了,反是宋昀在一旁一个劲地说这说那,务必严惩等话,心不由一凉,师父,不会对他失望了吧?
他转身而走远,还是等宋昀讲完了,他回来再跟师父解释,他真的不是宋师叔说的那样……他……
顾恒卿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山脚,没留神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一抬头,却看到慈眉善目的老者,蓦然道:“弦刀君?”
弦刀君身旁捆了神情愤然的璎珞,他慈祥的笑道:“我在山中偶遇这妖女,知晓她干了许多坏事,便决心将其捉来,交由仙门处置。不知小仙者,宋掌门何在?”
顾恒卿忙道:“他和我师父在明凰殿,弦刀君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禀报来。”
弦刀君微笑地点头:“那就有劳小仙者了。”
顾恒卿受宠若惊地往回跑,师父说的果然不差,弦刀君真的来了。只是他早有了弦刀君的签名,倒不如叫上石小侯他们。
他在奔跑过程中,忽而听进一些路过的弟子的对话。
“哎,听说了吗,仙界大丑闻啊,草灵君和他的徒弟勾引上床。”
“天哪,这可是乱、伦呀!不过,草灵君是谁?”
“你连草灵君都不知道,他是我们仙界最懂草药的了,几年前收了一个徒弟,是个女的,当女儿来养,谁知道就在昨晚,他被徒弟灌醉酒,然后……哼哼。”
“这徒弟也太恶心了吧,居然勾引师父。”
“俗话说女大不中留,就连仙界的女子也不一定好呢,瞧草灵君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师父是不会错的,肯定是他那徒弟不检点,生性放荡,竟然勾引师父。”
“大逆不道,简直是仙门败类,猪狗不如。”
“现在消息传开,估计不久草灵君就不得不将她逐出师门了。”
“逐出师门?这也太轻了吧!好歹也该将她送进仙牢,挫骨扬灰,打入畜生道。”
“草灵君的名声就是被那徒弟给败坏的,收了这样的徒弟真是晦气!”
顾恒卿缓下脚步,脸色有些难看,他们说什么?昨晚,草灵君喝醉了,还跟澹台莲……这怎么可能?那个在雪山上还和他争论谁的师父更厉害的女孩,在几天后就勾引了师父?
顾恒卿步伐踉跄,一时怔住了。
师父不会错,错的只有徒弟,所以,徒弟做错事了,带累的是师父的名声……师父!
草灵君原型是一棵双笙草,本身没有引起仙门太大的关注,主要还是因着白求跹和宋昀有着体面,而今他的处境尚且如此,若是……比他更有影响力的人,发生了什么事,会是何等的骇人听闻呢?
脑海中,宋昀的话又回荡着:“顾恒卿对你动了情。”
顾恒卿对你动了情。
他,顾恒卿,对师父动了情。
顾恒卿摸着胸口,身上不自然,动情?他早就动了情,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也许是在初入华山,看到她清丽脱俗的仙姿,一见钟情。
也许是她不顾仙人争议,毅然收他为徒,牵起他的手时。
也许是抱着他在空中飞翔,亲密接触,彼此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也许是在梦中,体验了师徒交换角色,对师父有了更多地了解。
……太久远了,有时候,他都分不清,哪些是喜欢,哪些是爱。
可是喜欢是师父,爱还是师父。
顾恒卿盯着腰间的血玉笛发呆,当初她告诉他血玉笛之事时,说:“为师今生只收你一人,就自作主张将她送给你。”
师父说过,徒弟不好带,今生只要他一个。
他何其有幸,拜于白求跹的门下,只是还栓不在心猿意马,对自己的师父动了情。
可是,师徒在一起真的没有结果吗?那些人,说澹台莲是大逆不道,仙门败类,猪狗不如。师徒恋,真的为世所不容吗?
世所不容,顾恒卿嘴角挂起一抹嘲讽的笑,当初他想进入华山,不也是被宋昀以身怀煞气为由而禁止的吗?师父从来不拘小节,不羁于世俗礼教,放浪形骸,她与一般人不同啊。可是,自己这样会不会带累她的名声?
“师妹,有些事得在还没恶化前就截断,实在不行就不得不用非常手段了,要知道,你千万年的清誉代表了我们整个仙界的威望,绝不能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给败坏了。”
……
清誉,师父从来都是孤标傲世,遗世独立,仙风道骨,如天人般的存在,自己怎能对其亵渎,产生不该有的思想?
“顾师叔!”耳边闻得一声喊,顾恒卿回头,却是石小侯跑了来。
“顾师叔,你在这干嘛?”石小侯眨眨眼。
顾恒卿猛然醒悟,弦刀君的话还未通报呢。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石小侯,说:“弦刀君来了,他抓住妖界使者璎珞,你去明凰殿通报一下宋掌门。”
“弦刀君?这名字怎么怪怪的,像是在哪听说过。”石小侯摸摸脑袋。
顾恒卿说:“弦刀君就是《牧云记》、《百器录》的作者,你们以前还买过他的书。”
“哦对!”石小侯欣喜道,而后又瞪大眼,“弦刀君不写书改去捉妖了?”心中暗想:不会来抢我们修仙人的饭碗吧?还是……为了写书寻找新的素材,巧合之下擒拿了一只妖怪?不对啊,一个凡人怎有降妖的本事?
顾恒卿额角抽了抽,说:“你还是去明凰殿通报吧。”
“哦。”石小侯点点头,撒腿跑去了。
顾恒卿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自己一颗坚持已久的道心,在此时此刻,怎么也无法平静、安然自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