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塾里空气凝重,鸦雀无声,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才有人反应过来,嚷道:“他刚刚说什么?这么嚣张!”
“哇,原来是神仙下凡,难怪这么厉害!”有人嘲讽道。
“那你是想永远留在人间,还是明天就死翘翘回归天庭?哈哈,见过狂妄的,还没见过像白求跹这么狂妄的。要我说,他就算是神仙,也是济公的那种,疯疯癫癫,还要济世救人。”
“哎,那你不是会法术了?变几个给哥俩儿瞧瞧!”
“他肯定是犯了天条,才被打下来,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同窗们一阵嘲笑。有一人笑出了眼泪,说:“我要把这消息告诉全镇人,让他们都知道我们书塾有这么一个狂傲小子。”
“东平镇我叔叔在教书的,有空我去他们那儿说说,把事情传开。哎哟喂,我们书塾混了一个神仙,还差点被埋没了,真是可惜!”
“最好把白求跹吊起来,捆在书塾,让所有过路人都看看,神仙的转世长什么样。”
……
“够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打断了所有嘲讽和讥笑。
同窗们屏声敛气,小心翼翼地觑着薄求的脸色。他面情阴沉晦暗,眉宇间笼着一抹阴郁烦躁之气,说道:“你们可是在同一个书塾,在一起读书这么久,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同窗!人家的脾气傲了点怎么了,这叫骨气!想想战场上那些俘虏,敌人还没怎么严刑拷打,就卑躬屈膝地表示归顺投降,这叫软弱,这叫无能!一个人的性格是天生的,纵然有多么不合群,那也是一个人该有的脾气,不能怪谁嘲笑谁。你们现在嘲笑别人,可想想以后,你们将来就一定不会被别人嘲笑吗?”
众人都沉默了。
有人还是不服道:“可他这么倔,应该来点教训。”
“你算什么身份?又不是他老子,凭什么给他什么教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没有人能够有资格干涉别人想做的事情。”薄求道。
一声响亮的清咳。
众人一愣,这是又上课了,连忙各回各的座位。
司徒先生翻开书,持了一把戒尺。
同窗们冒着冷汗,看来是要抽背了,这个书塾先生有个习惯,拿出戒尺就一定是要找个人背诵课文,背不出来那只好打五下手心了。
他们平时不怎么用功,都是碍着父母之命上学堂应付光景,至少不做文盲。可他们又是十足的懒,一篇课文,脑子里像是黏了一团浆糊,怎么也背不下去,所以几乎整个书塾的人都被打过手心。
司徒先生每次都打得十分重,叫“玉不琢,不成器”。
同窗们挨了手心后,那感觉是火辣辣的疼,必得敷着冰块才好些。可是冰块哪是这么好找的?他们只拿随身带的水冲冲热乎乎的手,让痛意渐渐淡去。
司徒先生走来走去,同窗们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忽然,戒尺敲打在白求跹的桌面上。
同窗们松了口气,好了,今天不会轮到他们了。
“背《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司徒先生说。
白求跹站了起来,目光望着前方,泰然自若,从容不迫,郎朗道:“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同窗们为难之时,白求跹却是在背这首诗,她早料到司徒先生会抽背,课间预先做好准备。所以即便是叫到她,她也能朗朗上口,背诵得流利。
换成平时,一首诗背出来便算好了,但司徒先生知道白求跹是好学生,有意出题道:“这首诗表达了什么?”
同窗们静静看向白求跹,不愧是书塾第一才子——书呆子,连司徒先生都不放过为难,一首诗背就背了,还要人讲表达了什么。他们又不是诗人,也不是诗人肚子里的蛔虫,知道那么多干嘛?
白求跹不假思索,瞬道:“此诗表达的是诗人对人生的感慨,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用‘人生由命’的宿命观慰藉友人,并自我解嘲。开首四句,恰似序文,铺叙环境:清风明月,万籁俱寂;接着写张署所歌内容:叙述谪迁之苦,宦途险恶,令人落泪;最后写‘我歌’,却只写月色,人生有命,应借月色开怀痛饮等等,故作旷达。明写张功曹谪迁赦回经历艰难,实则自述同病相怜之困苦。笔调近似散文,语言古朴,直陈其事。诗中写‘君歌’‘我歌’和衷共诉,尽致淋漓。全诗抑扬开阖,波澜曲折,音节多变,韵脚灵活,既雄浑恣肆,又宛转流畅,极好地表达了诗人感情的变化。”
司徒先生摸着胡须,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停地点头。
那些不务正业的学子,一个个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军哥”“我哥”,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都跟不上节奏了。
司徒先生让白求跹坐下,好好夸奖一番,又借此批评其他好吃懒做,没有上进心的学子:“学学白求跹,这么长的一首诗都背下来了,还分析得十分到位,将诗人所表达的内容讲述得淋漓尽致。看你们平日乌烟瘴气的,不多读点书补补灵慧,这脑袋瓜子,可全都生锈了。”
同窗们愤愤不平,司徒先生总拿白求跹做榜样,叫大家向她看齐,而他们始终都是坏的学子,经常被打手心罚站,回家还要挨家人的骂。
有个同窗眼睛迸射狠毒的光,他家的娘就是在他放学要奔去小院玩的时候,丢了手中针线,将他的后领拎起来带去书房,不做完功课就不能玩。他娘还说:“你们司徒先生跟我说了,你们学堂里有个叫白求跹的聪明孩子,书背的好,作业也完成的快,再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一回家就跑出去玩,功课落下也不管。唉,你要是有白求跹的一半聪明,我也不用做针线熬伤眼睛了。”
他恨白求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她,害他总被家里人骂,家中的长辈总爱拿白求跹和他比,问司徒先生关于白求跹的情况,而他,越比越差劲。
只要有白求跹在,他们这书塾里的学子都不好过。
他暗暗咬牙,决定今晚去白求跹家探探内情。
薄求就坐在那人后面,见其神色含恨,目光不善地盯着白求跹,心里也有点不安。
薄求记得,这个人自我介绍过,叫高升。爹娘取这名字,为的是他日后能步步高升。
这个高升,白面细眉,浑身透着机灵气,看样子将来也不是个好东西。此刻那么毒辣的眼神瞪着白求跹,莫不是想要伤害她?
等到放学,白求跹照旧背着书袋回家,薄求等富贵子弟自有随身书童帮忙拿文房四宝,所以走时聚在一块儿。
薄求见高升走的不快不慢,却是追着白求跹的速度,心下不耐,便说:“高升。”
高升身子一振,半晌慢腾腾地转过身,结巴道:“干……嘛?”
薄求大手一挥,微笑着道:“没什么,待会儿我们去醉鹤楼去晚膳,大家都一起去吧。今天我做东,大家一定要吃个尽兴!”
“好!”其他同窗笑道。
“我还要喝酒,我十碗不倒!”
“我想吃最有名的‘黄鹤飞去’。”
“醉鹤楼什么都好吃。”
高升看了看前面的白求跹,又看看身后的人群,脸上有些犹豫不决的意思。
薄求的嘴角勾得恰到好处,我拿美味食物诱惑,你这穷瓜估计这辈子都吃不上,还会想着去报复别人?
可是高升忽然摇摇头,说:“不了,我家里有点事,要早点回去。”
“这样啊。”薄求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却暗暗惊心,高升又跟踪白求跹了!
“呃,话说回来,醉鹤楼离书塾挺远的,我们吃完了饭,你们回去晚了会不会被家里人骂?”薄求状似不经意道。
离他最近的同窗说:“醉鹤楼离我家最近了,我让小厮回去跟爹娘说好,不会很迟的。”
“是啊,我家跟醉鹤楼也比较近的。”
“不太远,走半盏茶工夫也差不多了。”
……
薄求深吸口气,突然大声喊道:“白求跹——”
所有人都把目光注视到这两人身上,白求跹走在前头,仍在走,等到薄求喊第二声,才回过头。
高升神色惊魂未定。
薄求好不容易才弄出看上去亲切的表情,微笑,再微笑,说:“今晚,你也来醉鹤楼吃饭吧?”
不顾旁人惊讶和不解的眼光,他依旧望着她笑,神情真挚而又诚恳。白求跹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恍然相识的感觉,而后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先回去和家人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