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绝人之路,白求跹一家等了好久,总算来了一辆马车,里面空空如也,正好适合三人坐进去。白父告诉马夫要去的路程,便也坐了进去。他靠着壁,朝白求跹笑道:“这下可以去了。”
白求跹疑虑道:“现在都这么晚了,连夜赶过去吗?”
白父摊手说:“有什么办法,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过夜吧,又没客栈。”
白求跹低着头,看看自己的指甲。
白父和白母靠着车壁,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神态放松,倒是有些困乏得昏昏欲睡了。白求跹头一点一点垂下去,猛然一个激灵回神,看看左右,见白父和白母都闭着眼,像是睡得安稳,便尽量小声动作,怕吵醒他们。
她轻轻拉开一角的车帘,外面如泼墨般,已然漆黑了,马车在这个月明星稀的时候还不停地奔蹄前行吗?
白求跹的眉毛微蹙了一下,这条路线,似乎不大对,和她从前去外祖母家的环境不一样……
她像是受到了提点,眼角的余光悄悄偷瞥,隐约看到驾车的马夫,头耷拉着,姿势有些僵硬,衣袍随风动荡,但这个夜色,陌生的环境,怎么也给她一种不安的预感。
白求跹推推白父,他依旧不醒。
“老爹,老爹……”白求跹小声叫着,见白父还是没什么反应,心中暗暗焦急:糟了。
白求跹无奈,右手掐诀,祭出结界,又慢慢松开,念了好几遍《大悲咒》,心里暗恨着当初应该多问点草灵君关于恶灵的事。她虽有香囊护身,可父母怎么办……
意识似乎有点儿不受控制了,慢慢涣散,模模糊糊中,唯有一个零碎的画面清醒在脑海中:一个蓝衣男子右手舞着剑,姿势优雅,出手凌厉,快如风,行动之间,惊人惊俗。看不清相貌,但可以猜出他是何人。自从那个姓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便没有一刻消停过。他,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人。
白求跹的眼皮缓慢合上,好像再多支撑一会儿的力气也没了。
天边飘来一朵压抑的乌云,遮蔽了皎洁的明月,下面平地生出一团团黑气,阴凉沁寒。阴风猛烈地穿梭在山林中,若是有半分生灵,定会为之不战而栗。
越来越多的冤魂怨气,集聚而来,慢慢升向那在夜晚中行驰的马车,如一只只黑手,伸出了魔爪。
“铮!”剑光蓦然在阴暗中闪亮,破开鸿蒙般,一道道剑气挥散了阴魂。
一抹灰色的身影从天而落,手中的仙剑却不断斩落一缕缕怨魂,发丝轻轻飘扬。一个白皙的侧脸偏转过来,眼眸无比认真明亮,那些恶灵见讨不得半点好处,便纷纷退去,隐匿气息。
收剑归鞘,那灰衣人挺直着身板,迈出脚步,不紧不慢地向着那中途停下的马车走去。
座上的马夫一动不动,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仅剩空壳的身体就“扑通”一声一边倒。
灰衣男子面情严肃,抚了抚马,一只脚踏上来,掀开车帘,看清了里面的三个人。
白求跹的右手指甲紧紧掐着,几乎感受不到痛意了,口中仍低低说着:“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灰衣男子见此一愣,看看左右两边,大人都睡过去了,这小姑娘竟然还醒着?
白求跹察觉到光亮和动静,抬眸看着那个人,却是在马车出现前遇到的“疯子”。白求跹张了张嘴,可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相比于她,灰衣男子倒释然了一些,说:“不用怕,那些阴灵都被我赶跑了。”
白求跹犹豫道:“你是修仙之人?”
灰衣男子过了半会儿,说道:“……嗯。”
白求跹怔怔地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灰衣男子眨眨眼,浑然不在意地说:“姑娘叫我石小侯便可。”
石小侯,倒是个有点顽皮的名字,白求跹几乎可以想象拥有这名字的人,在少年时会是怎样的调皮捣蛋。
“哦,我叫白求跹,我爹娘有没有事啊?”白求跹问。
石小侯明显愣了一下:“你,你说你叫什么?”
白求跹微皱着眉,看他不说话。
石小侯颤抖着说:“你……掌教……不对,她那样轻烟淡雾的人,怎么会被恶灵刁难……”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她,想要询问什么,却又止住,若有所思着。
白求跹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看这光景,他似乎认得一个也叫白求跹的人,而石小侯自己也承认了是修仙的,会不会……
“你先看看我爹娘怎样了吧。”白求跹说。
“好。”尽管心中抱了许多疑惑和猜忌,但救人事关重大,半点马虎不得,石小侯肃整脸容,扶着车壁进来。
白求跹稍稍挪了一点位置。
石小侯一一给白夫妇查看了下,说:“他们只是中了魇气,要多睡会儿,不过放心,没有危险。”
白求跹担忧道:“他们会做噩梦吧?”
石小侯想了一想,说:“嗯……你有乐器吗?我可以试着弹奏音乐,帮他们驱散噩梦。”
白求跹摇了摇头:“没有。”
“那……”石小侯皱起眉,陷入了沉思。
白求跹眨眨眼,忽然问道:“石小侯,你是哪座仙山的啊?”
石小侯被在思索,听白求跹问话,便说:“我早已被逐出师门,原先师承华山。”
“华山?”白求跹睁大眼。
“是啊。”石小侯说。
白求跹一听来了劲,立刻问:“那你认不认识宋……”
马车忽然一阵摇晃,耳边传来异样的怪叫声,白求跹的后背不提防砸伤了车壁,生疼。石小侯定力好,稳固身子,脸色一变,说:“不好!”他抽出仙剑,就地一拨,祭出了一个与他衣袍相似灰色的结界,对她说:“你在这,不要出去。”
说毕,窄袖往前一扫,车帘敞开,一个身形轻盈地飞了出去。
白求跹平静着脸色,心里却苦涩笑着:这个结界一看就很牢固,非有多年深厚道行不可为,她就是想出去,也出不去啊。
车外有尖利的鬼叫声,还有剑气挥洒的响动,看来石小侯又要面对一帮灵敌了。
虽然这个修仙的男子身份有些古怪,但好歹救了他们一家性命,出现的及时,怎么也得说上一声谢。
白求跹打了一个哈欠,头变得沉重,倦意笼上来,这一回,好像不需要它们动手,她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山崖上,站着一个白衣的男子,发如墨染的长发垂顺而下,不加任何修饰,临风随意飘动。身边还有一个同样白衣的女孩子,模样乖巧温顺,山间的雾气将他们笼罩其中,少了分冷傲之气,两人之间却有决然不同的气压交衡着。
画面越来越近,慢慢地,可以看见那男子的眉眼了,清寒幽深,风一阵吹过,把他们两人的衣角卷到一起,仿佛在那一刻,有可能乘风归去,羽化成蝶的幻象。但是,这风较小,雾甚大,不多时,烟雾愈来愈浓,终于掩盖了层层印象,怕再也难寻了。
不一时,视线渐渐远去,取之而代的,是另一幅雨丝朦胧的画面。漫天的袅袅烟雨,一双白缎鞋,洁白如玉的手握着一柄竹骨油纸伞,水珠成帘滑下,一截漂亮精致的下巴露了出来。微微抬眸,凤眼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背影,宽大的白衣不沾一丝水渍,慢慢朝着屋檐走去。她像懵懂无知的孩童,不顾地上的积水,兴冲冲地跑了过去,口中叫道:“师父!师父!”
背影一顿,却没有回过头。她不识好歹地举起手中那把伞,个子却不到他的肩头,为了给他撑伞,她半个身子都淋了雨。清寒的眼眸一敛,目光中是她始终看不懂的东西,紧接着,一流袖袍挽了她,一只冰凉的头高高抬起,遮了她头顶的天空,却没有一滴雨水漏下来。
“求跹,回去吧。”冷冽无情的声音,却又仿佛包含了一切。
求跹,回去吧。
回去吧。
白求跹想叫一声“师父”,可没来得及发声,就见眼前画风变转,四周诡异陌生,阴暗潮湿,倒像是乱葬岗。她惶恐地后退,突然间,一头样貌狰狞丑陋的恶兽窜了出来,朝着她一阵嘶吼,咆哮着扑来。
“啊——”白求跹本能地掐诀,身子也灵活地闪开。
恶兽扑了空,铜铃大的爆眼布满血丝,震天撼地的吼声再一度响起。白求跹自知没有退路,只能奋力一搏。然而,耳畔,幽幽的,飘来了一曲笛声。
抑扬,顿挫。
恶兽在笛声响起的那一刻,面色就带了恐惧,接着,身子便开始七窍流血,最后爆裂开来,惨不忍睹。白求跹目瞪口呆着看着眼前一切,这笛声,听在耳里却又分外熟悉,倒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可是自己此刻,双腿却不听使唤,脚下一软,汗毛倒竖。若是换了常人,见到这场景保不定三魂早出窍,七魄生烟,但白求跹到底有些胆量和见识,默默念着清心咒。
头隐隐作痛,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叫着:“白姑娘,白姑娘……快醒醒。”
要离开了吗?
我好想,在哪听过这笛声。
白求跹睁眼前,还曾想着会不会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一推门,就能看到一个青衣男子在院中舞着剑,半空散落无数的花雨。他,会不会忽然停下来,回头对着她温柔一笑?还是陪她坐在书房里,听她讲述着书中的历史典故,以及一些艰涩难懂又深刻的道理。
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我这么厉害,那是因为我的师父是一个真正的得道成仙的天人。而我教出来的徒弟,也是最优秀的。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在惨白月光下略显英俊的脸容,目光隐含着关切,但怎么看,总觉得骨子里有一种被岁月蚀淡了的痞气。想着心中美好,坐起来看着外面寂静阴暗的山林,却是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白求跹擦了擦眼,问:“我这是怎么了?”看环境,自己应该还没有离开过山林,心中凉了一寸,马车还在,那父母……
石小侯说:“我杀完厉鬼时,发现你也昏过去了,身上却又有一种灵力护持,我就把你带了出来,度了些仙力给你,你才醒了过来。”
白求跹皱眉说:“我怎么会昏过去?”
石小侯说:“不清楚,可能是厉鬼太多,阴气太重,虽然有结界,但还是吸了一些魇气吧。”
大风刮来,吹散了两人的长发,白求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相比这种寒冷,远没有冰凉残酷的现实来的让人心死。这点自然环境的小伤小痛,可以随着时间的消逝慢慢释怀,甚至到将来也未必会有人记得这风碑。空中凌乱而舞的,仿佛不是剑花,而是破碎一切的缭乱,五光十色,但好像要把生机隔绝,不容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