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元村离镇上不算远,吴有疾背着大包袱,带着宋枢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
这镇名叫斜月镇,因为处在东洲与西洲的交汇处,来往贸易的人不在少数,于是显得格外繁华。
进镇时已快至巳时,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宋枢跟在吴有疾身后,看着吴有疾左顾右盼的朝着前走,待走到街中的某处,便忽然停了步子。
“就是这儿了”,吴有疾眼睛蓦然一亮,快步朝着街道旁的一个空地走过去。
宋枢看着他走到那小块儿空地上,打开了包袱,取出了一个小木凳,随后又取出了一块儿小木板,掏出四根小棍儿插在了木板下面的凹槽里,一个简易的小桌便出现在了宋枢面前。
“!”宋枢从未想过,这桌子竟还能这样,一时有些叹为观止。
吴有疾将木桌支好,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儿布,铺在桌面上,布的前端长出一段,垂在前面,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宋枢不认得,正端详着,又见吴有疾取出了笔墨纸砚,规整的摆在桌面上。
“这是……”宋枢有些疑惑的看着吴有疾,目光中透出几分询问的意味。
“我这是‘代写书信’,”吴有疾指了指布前面的四个大字,笑了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文人,田里不忙时便替人写写书信,赚点儿银两,虽赚的不多,但也算是补贴补贴家用。”
宋枢了然,在人间行走是要有“银两”的,没有“银两”便是寸步难行。
“宋兄,”吴有疾将一切都打点好后,看向了宋枢,“这斜月镇也算是个繁华之地,宋兄可以四处逛逛,我就在此处,宋兄逛完来此处寻我便好。”
宋枢微微颔首,转身走入了人群之中,随着人潮向前移动。
“这便是人间的‘集市’……”宋枢感觉有些新奇,一群人聚在一起,靠在路边,各自摆出自己的东西,来来往往的人们掏出银两与之交换,一来一往,便完成了一场“交易”。
宋枢第一次见到这般繁华的景象,兴趣盎然的四处张望着,像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一般。
“老板,这桃花糕多少钱……”
“三文钱一份,我们家的桃花糕啊,那可是……”
“老板,这簪子怎么卖的……”
“哎呦姑娘真是好眼光,我这簪子……”
“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唉……”
“哎呦大娘,不能再少了了,再少我可就亏本了……”
“…………”
集市上热闹非凡,摩肩接踵,宋枢站在人群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的脸上神色各异,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犹豫不决,还有的阴狠毒辣……
嗯?阴狠毒辣?
宋枢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那“阴险毒辣”的人。
那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皮肤黝黑,略有些驼背,左眼上有一道狭长的疤痕,给整张脸更添了几分阴狠。
男人的左手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布袋,右手摸向身侧一位少女腰间的荷包,那少女正站在一个脂粉摊子前,同身侧的两个丫鬟聊天,对此一无所觉。
宋枢眉头微拧,这莫非就是话本子里说的……窃贼?
就在宋枢思索之际,那驼背男人的手已经摸上了少女的荷包,宋枢垂了垂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
“啪——”
一声巨响突然在集市中间炸开,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聚集在了一个脂粉摊子前。
那摊前,一位粉衣少女错愕的看着倒在地上哀嚎不止的驼背男人,那驼背男人手里的黑布袋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钱袋,玉佩,珠钗……全都是值钱的物什。
“啊!那是我的钱袋!”
人群中忽的传来一阵一声惊呼,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扒开人群,走到那布袋里撒出的物什前,捡起了一个绣着山鸡……也或许是鸳鸯的钱袋。
“我的玉佩!那是我的玉佩!”
“哎呀!我的钗子!”
“…………”
围观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不少人都在摸身上少了什么东西,那摊前站着的少女仿佛还没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驼背男人。
“那个,那个是小姐的荷包!”少女身侧,一位梳着双垂髻的丫鬟指着地上那驼背男人的右手道。
这时,那少女的目光才移到驼背男人的右手上,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驼背男人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隐约还能看出,整条手臂都已畸形错位,而在那血肉模糊的手中,一只浅蓝色的荷包正安静完好的躺在那里。
少女身侧的另一位丫鬟快步上前,拿起那荷包仔细擦了擦,却发现荷包上一丝血迹都没有。
“这是个偷儿!”
“快,快报官!”
“…………”
周围的人群窃窃私语,就连摊位上的小贩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着,不少人对着地上的驼背男人指指点点。
宋枢有些茫然的站在人群外,看着地上驼背男人不断哀嚎,目光落在他血肉模糊的右手上。
他明明……只是搓了一个小小的电火花,最多也就是将人的手电的麻木,怎么也不会这般血肉模糊吧……
半晌,宋枢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看了看自己方才微动的右手,又看向地上那驼背男人,喃喃道:“原来凡人……都是这么孱弱的吗?”
宋枢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凡间和修仙界,东芜山都不一样,凡间的人大都是普通人,身体素质远不如修士和妖灵,就像是泥塑的娃娃,稍稍用力一碰,就碎了。
宋枢方才的电火花虽小而无害,但也只是针对修士而言的,而驼背男人只一是个凡人,这么一电……
宋枢长睫微垂,遮住了眼底的一抹心虚,悄悄从人群中往外挪动,待挪到边缘,便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往吴有疾的摊子走去。
身后不断有人往那脂粉摊前凑,宋枢权当什么都不知道,逆着人群快步离开了那里,却未曾注意到,人群中一抹红色悄然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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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枢以为自己走的不远,但再次回到吴有疾摊前,却走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
摊前,吴有疾正襟危坐,腰背挺直着,低垂着头,右手握着笔,心无旁骛的书写着,他的面前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正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
宋枢走近了些,便听到那妇人忧心忡忡道:“……家中一切都好,莫要挂念,你孤身在外万事小心,前些日子你爹出门染了风寒,如今已经好了,你……”
那妇人低头看着桌上字迹工整的信笺,时不时补充两句。
宋枢站在一旁静静的垂眸看着,心中似乎在不断思索着什么。
周遭的一切仿佛在渐渐远去,小贩的叫卖,行人的寒暄,都如同陈旧的画作般褪色,只剩下眼前的两个人,一个一字一画写的认真,一个一字一句说的真切。
过了许久,妇人不再开口,吴有疾也停了笔,他将信纸递给妇人,后者接过仔细看着。
虽然她不识得几个字,但还是一字一字细细看过,因为这些字,都寄托着她对长子的思念,这封信最终会出现在长子的手中,她抚摸着墨字,仿佛跨越了距离,抚摸着长子的脸庞……
“多谢先生了,”妇人微笑的看着吴有疾,一边向他道谢,一边递过二十文钱。
“不必多谢,”吴有疾伸手接过妇人递来的钱,笑着回应着。
吴有疾送走了妇人,低头将手里的钱装进钱袋子里,偏头时发现宋枢还站在身侧一动不动。
“宋兄?”吴有疾伸出手在宋枢眼前晃了晃。
宋枢的目光转向了吴有疾。
“宋兄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吴有疾道,“可是逛完了?”
看着吴有疾有些疑惑的目光,宋枢不禁想起了那个驼背男人,目光闪躲了下,有些心虚的“嗯”了声。
吴有疾不疑有他,兴冲冲的问道:“宋兄可有碰到什么感兴趣的物什?”
宋枢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方才,遇见一个小贩,竟能用糖作画。”
“宋兄说的,想必是‘糖画’吧,”吴有疾笑了笑,觉得宋枢果真是贵族子弟,便是连“糖画”都未曾见过,“若是宋兄喜欢,不若去买一个尝尝?”
说着,吴有疾掏出了钱袋子,取出了五文钱递给宋枢,笑道:“宋兄尽管去,若是不够再同我说。”
宋枢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在人间买什么都需要钱,可吴有疾赚钱似乎并不容易,这铜币于他而言,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
吴有疾像是看穿了宋枢的顾虑,直接拉过宋枢的手,将铜币放进他的手心,眯起眼睛笑道:“糖画而已,花不了几个钱的。”
五枚铜币静静的躺在手心里,散发出微微的凉意,宋枢垂眸抿了抿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在吴有疾带着笑意的目光中,宋枢紧紧握着五枚铜币,转身向糖画摊走去。
青色的身影握着五枚陈旧寻常的铜币,像是握着什么天下至宝,缓缓走入了这片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