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大堂里，裴清泉挥退了侍茶的婢女，又让门口的侍卫将门关上，这才看向宋枢。
裴清泉看着宋枢，脸上满是愁容。
“唉，我并不是反对嫣儿嫁给穷书生，穷书生又如何，我也是从穷书生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哪怕是嫁给了穷书生，我这偌大的丞相府，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女儿，可问题便出在，这穷书生其实根本不喜欢嫣儿！”
裴清泉说着，脸上的表情逐渐愤怒起来，宋枢静静的听着，不置一词。
“这人名叫刘永，家境贫寒，家中已经没有了长辈，是个穷书生，这都是嫣儿告诉我的。”
“可我私下派人去查过，这人根本不叫刘永，也不是什么家境贫寒的书生！他本名叫许辉，是……”
说到这儿，裴清泉的表情变了变，像是无奈又像是自责。
“这许辉，是户部尚书的人，户部尚书与我在官场上多有不合……”
宋枢看着裴清泉，直到他这个“不合”只是委婉的说法，裴清泉与户部尚书的“不合”，几乎是想弄死对方的程度。
裴清泉见宋枢的表情不变，知道他估计什么都明白，于是叹了口气继续说着。
“也怪我，将嫣儿保护的太好，这才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裴清泉将所有的事一一道来。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只是因为裴清泉与户部尚书之间的恩怨颇深，于是户部尚书便想从裴清泉的女儿下手。
于是找了许辉，给了他一个假身份——穷书生刘永。
裴嫣被裴清泉保护的太好，对这从未见过的种人感到新奇，再加上许辉有一张还不错的脸皮，于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便掉进了陷阱。
因为裴嫣是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裴清泉怕伤了女儿的心，也怕裴嫣怪他与户部侍郎的恩怨，让她受了这等无妄之灾，便不忍与她直说。
宋枢静静的听着裴清泉讲述，透过他紧皱的眉头，不难看出他对女儿的疼爱。
裴清泉将所有事说完，重重的叹了口气。
“不必担心，”宋枢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陶瓷的茶盏与茶托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放心吧，她……很聪明。”
宋枢意有所指的看着裴清泉，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裴清泉微微皱着眉，思索了片刻，片刻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眉头顿时松开，眉心的愁容一扫而空。
“多谢宋兄！”裴清泉高兴的说着，给宋枢重新斟了茶。
裴清泉丝毫不怀疑宋枢的话，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转而问道：“宋兄定然不会无故登门，想来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宋枢抿了口茶，回道：“我要走了。”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静。
裴清泉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两秒，看着宋枢：“走？这便要回宫吗？”
宋枢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要离开京都了。”
“离开京都！”裴清泉有些惊讶的看着宋枢，“可是……”
“清泉，”宋枢打断了裴清泉的话，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他，轻声道：“你还欠了我一件事，还记得吗？”
裴清泉当然记得，当年他参加秋闱时，没有地方住，是宋枢替他付了银子，那时宋枢便说过，需要他做一件事，只不过宋枢一直没有提过。
裴清泉不明白宋枢为什么会在这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严肃道：“当然记得，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宋枢微微颔首，淡淡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想改变这个腐朽的国度……”
裴清泉茫然的看着宋枢，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只是点头道：“不错。”
“那倘若现在，这个国家将要腐朽，你会怎么做？”宋枢轻声道。
裴清泉倏地瞪大了眼，下意识站了起来，刚想张口大喊，便发觉此事不宜声张，又复坐回去，惊骇的看着宋枢。
“宋兄，此话何意？”裴清泉向宋枢的方向倾了倾，低声问道。
宋枢垂着眸子，说：“岁月长逝，物是人非……命运轮回……”
这句话像是打哑迷一般，但裴清泉却立刻明白了宋枢的意思。
他有些不可思议道：“你是说……”
说着，他的手向上指了指。
宋枢微微侧眸，没有否认。
裴清泉的表情空前的严肃，他又坐正了身子，沉默着思索了片刻。
“我裴清泉为官，只忠明君！”
此话何其大逆不道，但凡有人将此话上报给皇帝，裴清泉都免不了被罢官。
但是当着宋枢的面，裴清泉说的毫不犹豫。
宋枢没有看他，而是继续抿着茶，道：“苏珏自小受我教导，属实聪慧，若是有朝一日……”
虽然宋枢并没有说完，但是裴清泉已经明白了。
“宋兄且放心，”裴清泉凝声道，“若有朝一日……此事裴某义不容辞！”
得了裴清泉的答复，宋枢笑了声，道：“这一件事……倒是难为你了。”
裴清泉摆了摆手道：“宋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就算是没有当年的约定，这件事我也定然不会置之不理！”
宋枢笑了笑，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站起身来。
“既然话已经送到，我便也不多留了，”宋枢看着裴清泉，轻声道，“此番一别，许是……不会再见了……”
裴清泉也站起身来，他看着宋枢那依旧年轻的面容，过去的那几十年，岁月带走了所有人的青春，却没有在这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初见时的那副模样，就像是……仙人一样。
裴清泉明白，这次的一面，也许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
他会在多年后迈进棺材，化成一捧黄土，而宋枢也许还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不会改变。
再见面时，他们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喝茶，一起聊天。
那时候，他会变成一方坟墓，不知会埋在哪里。
届时，只能是面容依旧的青衫公子，垂头看着一方矮矮的坟墓。
他会死，而宋枢会活着。
生，死。
这是一道凡人永远都无法跨过的坎，而裴清泉，也不想跨过，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长生？
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兜兜转转最终都只剩自己一个人。
他的妻女，亲朋，都在岁月长河中化作枯骨，最后唯余他一人。
裴清泉不接受这样的生活，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想要追求长生呢？
当年的虞帝是这样，如今……
裴清泉苍老的脸上，满是无奈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