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园里,天色渐晚,吃了晚饭后来这里遛弯的医院病人已经少了很多。一个看起来六十好几的阿婆也推着自己的老伴儿往回走。
不过她眼神不太好,没看清脚下的路,一时不慎将轮椅推离了石板路。这两天连续有些降雨,踩得寸草不生的裸土地成了软泥潭,轮椅的滚轮便陷在了泥里。
阿婆力气较小,颤巍巍地推了几次推不动,她正有些慌神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扶住了轮椅。
她看见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不过皮肤很苍白。他接过轮椅稍一用力便将轮椅推了出来,将轮椅上的大爷推到大道上才松手。
“谢谢你啊,小伙子。”阿婆连声向他道谢,从他手中接过轮椅。
孟冉摇了摇头,好久没跟外面的人说话他有些不太习惯,好半天生涩地吐出几个字,“不客气。”
阿婆抽出纸巾擦拭滚轮上的污泥,轮椅上的大爷笑呵呵,“小伙子,你也来探望病人的?”
闻言,孟冉思考片刻,呆愣愣的点头,“嗯,来看我的老师。”
孟冉虽然身材颀长,一张俊秀的脸却是很显年轻,阿婆只当他是高中生。
“哦哟,真是个好孩子。”大爷有些热络,“你来看你老师,他一定很开心的。”
“会吗?”孟冉抬眼看他。
“当然会。”阿婆将纸巾扔进身旁的垃圾桶,“自己的学生这么贴心,有哪个老师不欣慰的。”
轮椅擦干净了,阿婆也推着大爷要走了,“小伙子,那我们现在先走了。现在时间不早了,要去看你的老师得抓紧了。”
“好。”孟冉点头,退到一旁去让开了路
两人相伴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孟冉抬头望着面前的高楼出神。他发了疯想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这栋楼里,可是他却忽然没了踏足进去的勇气。
手足无措的抓了抓头发,袖口顺势滑落,从腕口处隐约可几道狰狞的伤痕。
花坛前是木质的公共座椅,孟冉坐了下来,回想起了这半个月他的生活。
那天是他的生日,赵怀静说了要来看他。所以按护士要求吃了药以后,孟冉便早早坐在入口处等着他。
可是,从清晨一直等到探视结束的时间,赵怀静都没有出现。孟冉知道赵怀静的工作特殊,可能他确实遇上了脱不开的事情。
所以他拿着这个借口,哄得自己忍着一颗躁动的心就等在病院里。
可是七年他都挨过来了,可是赵怀静没有音信的每一天都无比难熬。他以为他又被抛下了,就像七年前一样。
昨天,他又在医院的入口处等了一整天,可是他依旧没等到他想见的那个人,一颗心坠得厉害,孟冉带着一身落寞回了自己的病房。
忽然,他邻床的那个人又发出了怪异的尖笑。自从这个人被送进这个病院里以来,他每天都会哭。但是自从在他等不到赵怀静之后,这人又每天都会笑他。
那人蹬开被子,来到孟冉面前,沙哑的嗓子用只有孟冉听得见的声音振动着:“他不要你了,对不对?”
孟冉并不想理他,所以没说话。谁知那人又开始拍手,笑得说:“他不要你了喽。”
“孟冉……孟冉……”他胡乱地喊着他的名字,“大家都不要你了,这个世界上谁都不会爱你喽,不要我喽。”
他绕着床又唱又跳,嘴里的话是颠三倒四,却又像魔障一样入了孟冉的耳朵。他不要你了,一字一句都在冲撞着孟冉本就脆弱的心防。
“你闭嘴。”孟冉终于开了口,但是仍在竭力地克制着他的情绪。
蹦跳乱舞的人在听见孟冉喊出的话之后,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又冲着孟冉点了点头,露出一副乖巧好孩子的模样。
他蹑手蹑脚,但是动作幅度又极大,颇有些夸张滑稽地躺回自己的床上。被子捂住头不过片刻,那人发出了更加巨大的笑声。
尖锐又刺耳,即便隔着一层被子,却也清晰地落在了孟冉的耳中。
他在嘲笑自己,孟冉知道。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怪异,心底那根本就绷到极限的弦在此刻终于断开了。
孟冉冲上去掀开被子后一把掐住了那人的脖子,他只想扼紧这个气道,让他不要再发出那个嘲笑他的声音。
可是那人即使满脸鼓起青筋,双眼充血却还是在发出笑声,孟冉不论多使劲都都阻止不了他。
忍无可忍的孟冉挥手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力道很大,那人的脸一瞬间歪到一边,口鼻里都是鲜血。
终于那个人不笑了,孟冉的世界恢复了安静。可只安静不过片刻,那人又再次发出了声音,只不过这一回的是哭声。
他像是个受了欺负的孩子,抱着双膝蜷缩在一起放声哭了起来,嘴里的鲜血让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他哭着说:“你欺负我,你为什么要打我?”
孟冉只是默默推开:“你别再说话了。别再嘲笑我和赵老师。”
那人渐渐收住了哭声,从床上坐起身来,用那种孩童般的天真看着孟冉,说:“什么赵老师?”
孟冉的瞳孔缩了缩,“赵老师,我的老师。不准你再说他。”
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孟冉:“你一定是疯了,这里从来没有过什么赵老师。”
这句话激起了孟冉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第一次冲那人吼,“你闭嘴!”
那人却好像天真地没有发现孟冉的恐惧,继续用自己的话刺激着孟冉,“孟冉,真的从来没有过什么赵老师。他一定是你幻想出来的,”
“你闭嘴!”孟冉后退着。
“孟冉,你疯了,赵老师是假的,他从来不存在。”那人仍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地提醒着他。
画面开始在孟冉的脑海中失控,赵亭午对他的冷言冷语还有对他那般温柔爱护的赵怀静,两人的面孔在他脑中凌乱地闪烁,似真似假,似梦似幻。
难道赵怀静真的不存在吗?现实的真相其实就是他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病院里太过孤单了,所以才臆想出了这样一个人。
所以那个对他好的赵老师真的就是只是一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凶手?
这样的恐惧几乎要将孟冉淹没。所以,他又对他邻床的那人动了手,他只是想要他别再开口了。
很快那人在他的殴打下,失去了意识。看着满脸鲜血的他,孟冉后退几步,无力地瘫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枯坐了近一个小时,直到他听见外面护士交谈的声音,他起了身。
两个护士正要交班,孟冉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扼住了铁门内那个护士的喉咙。
正要刷门禁卡开门的护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
孟冉抓住护士魏姐做势要往铁栏杆上撞:“打开门。”
对面的护士年纪要轻一点,遇上这样的场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打开!”孟冉提高了声音。
威胁之下,那名小护士摸出门禁卡颤巍巍刷开了门。孟冉抓着被他挟持的护士走了出来,从对面那名小护士的身上抢下门禁卡,反手将她关在病区内。
拉扯中,魏姐束在脑后的头发已经松散开来,看起来十分狼狈。看见这一幕的孟冉,狠下心别开了眼,走过两扇门后,他将她关在最外面的一道铁门内。
他站在外面,黑色的大铁门将他和关了他七年之久的病区分隔开来。
孟冉回望着这个病区,并没有立刻转身离开。他站在铁栏杆处,嗫嚅着开口,“魏姐,对不起……”
她刚脱离孟冉的桎梏,等站稳身子,连忙劝慰:“孟冉,你听话快回来,你这几年都表现这么好。再等等说不定医生都可以放你出去了,你别前功尽弃。”
“魏姐,”孟冉握着栏杆,终于是暴露了情绪,他带着不确定语气问道,“赵老师是真实存在的吗?”
魏姐拧着眉,弄懂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些事情,她轻声安抚说:“他是。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他是真实存在的。”
“是么……”孟冉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见他缓和下来,魏姐继续说,“那你快回来,你别做这些事情。”
孟冉却只是摇了摇头,他走到魏姐面前,那双清亮的眼眸望着她,言辞恳切地说:“对不起魏姐,我想去找他。”
魏姐:“孟冉,你……”
孟冉却打断了她,“我出去什么也不做,他这么久不来一定是出什么事了。等我找到他,我就回来。”
沉默片刻,他又说,“我知道你今天肯定要被我连累了,我真的很抱歉……”
栏杆这头的魏姐看着他。孟冉在这里待了七年,从17岁到现在二十好几。他一直很听话,不和人有冲突,乖乖配合治疗。不过却是在赵怀静出现后,他才像是有了活人气息。
这是他们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今天这个孩子第一次对她们叛逆,也是为了那个人。魏姐知道他肯定劝不回来了。
在病院里工作了这么久,她也明白越是乖巧的孩子在遇见自己的执念时愈是难以回转。
她轻叹一声,“你没抢我的手机,等你走了之后我就会报警。”
孟冉点头,“嗯,我知道。”
看着他,魏姐嘴唇又动了动,劝解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她最后只说:“路上注意安全。”
闻言,孟冉对她笑了笑。这是自从赵怀静消失以来,他第一次露出这样松弛的情绪。他冲着魏姐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身后是那扇将他隔绝了七年之久的大铁门,前方是一条漆黑的长廊。他向前奔走,为了想见赵怀静,他第一次走入那个成年后便再未见过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