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精神卫生中心里逃出来之后,孟冉看见的是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是在这座城市里出生长大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这里早就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汽车、密集的人群,以及没有铁丝网遮挡的世界,站在街沿上,孟冉愣神了好久。直到汽车的鸣笛声将他惊醒,他才动身离开。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赵怀静。只是之前赵怀静说起过他家住在哪儿,所以他便靠着模糊的记忆还有跟人一边问路找过去。
他全身的家当就只有赵怀静给他买的那身衣服,身无分文的他先是故意绕开医院附近的监控,然后才纯靠走路到了赵怀静家的小区。
不过四公里的路程,孟冉走了快3个小时才到。
11栋1502,孟冉记得很清楚,因为赵怀静跟他说过,有天停电他硬生生爬了15楼。
可是他去敲了门,没人在。
他不知道如果赵怀静不在家的话,他还能去哪儿。所以,他选择坐在消防通道的楼梯处傻等。
等了一整晚,他没等到赵怀静,却正好撞上了何桑。他趁着一大早来给赵怀静收拾了些日用,在等电梯的时候跟人讲电话,孟冉才偷听见赵怀静是因为车祸住院了。
在得知的赵怀静是因为住院才消失了半个月的时候,孟冉阴郁了好久的心终于放晴了,一颗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厉害。
不过他并未贸然跟踪何桑,而是等他离开后才有自己找到了医院里。又在住院部的出口处守了许久,等到何桑给赵怀静买饭再度出现时,才跟着他得知了赵怀静的位置。
只是在终于有赵怀静的消息之后,孟冉却又踯躅了许久还是不敢踏进他的病房。
以前被赵怀静丢下过,他的胆子越来越小,生怕赵怀静对他生气。
……
天色快完全黑了,孟冉仍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望着楼上的窗户发呆。不知道吹了多久冷风,他埋首从衣兜内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团。
他摊开来,上面是赵怀静的画像,看着纸上的那人,他咬了咬牙起身走入了住院部中。
8楼到了,孟冉远远跟着何桑来过这里,他知道赵怀静就住在右侧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站在那扇门前,他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敲响了门。
“请进……”
听见熟悉的声音,孟冉紧张地握住门把手,缓缓推开了门。
他看见床上的那人斜靠在床头,头上还缠着绷带,好看的脸因为生病有些瘦了,脸颊都有些凹陷。那人在看见他的时候眼中并无惊讶,只是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你来了?”赵怀静轻声说。
孟冉踱着步来到他的床前,见他并无惊奇的样子,说:“赵老师,你……都知道了?”
赵怀静点点头,“嗯。接到局里的通知,说你从病院里跑出来了。”
闻言,孟冉又把头低了低。赵怀静看着他,只见他穿着自己给他买的那身外套,只不过应该是这几天过得比较狼狈,衣服有些蹭脏了。
他眼圈下是淡淡的青黑,看得出也没好好睡过觉。他就站在自己的床边,就能感受到带进来的一股寒意。
“你在外面站了多久?”赵怀静问他。
孟冉抬头,有些不解,但还是老实回答,“大概五六个小时……”
说的还只是在医院里枯等的时间。
赵怀静:“是不敢来见我?”他想起来,似乎孟冉每次犯了错,都会胆小得不敢来见自己。在七年前也是这样。
被赵怀静戳穿,孟冉更加有些羞赧,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而后是片刻的沉默,赵怀静忽然不说话让孟冉以为他是有些生气了。正想抬头偷看他,却听见那人用一如既往那样温和的语气开口了。
他语气真诚,“孟冉,对不起,我错过你生日了。”
原以为会等来责备,在听见这句道歉的一瞬间,孟冉眼眶有些红了。
他应该跟老师说声没关系;他也应该跟老师道歉,说他不该从病院里的逃出来。他一直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这样做才对。
可是现在他却只是想跟他抱怨一回。心底里莫名生出的这股冲动,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他冲上前去,一把将赵怀静抱在怀中。清瘦的赵怀静撑不住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便顺势被他压倒在了半升起的床上。
孟冉胡乱地抱紧赵怀静,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处。而赵怀静也看出来他的不安全感,尽管有些被压得难受,他还是腾出手来轻轻回抱住孟冉,温柔地安抚着他。
“老师,”孟冉埋在他的肩窝处,道出了自己的委屈,“我那天等了你好久。”
赵怀静感受到自己怀中的那具身体抖得厉害,“好,是我不对。”
孟冉又说,“我以为,我又是一个人了。”
赵怀静:“当然不会,我不是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吗?”
赵怀静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那人把自己圈得更紧,还有自己的肩窝处忽然滴落了液体的濡湿。他一愣,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也紧紧回抱住了孟冉,直到感觉到那具身体渐渐平静了下来。
久到赵怀静觉得自己被压得有些发麻的时候,孟冉终于松开了他。
见他一双眼睛还是有些发红,赵怀静忍不住想逗他,“还生我气吗?”
见赵怀静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孟冉忽然觉得有些害羞。他长了二十多年,还没这样在人前掉眼泪。
他有些扭捏,小声说:“没生气。”
“没生气就好,”赵怀静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不然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赔罪了。太过意不去了。”
“你别这样说……”孟冉臊得脸红。
“好,我不说了。”赵怀静笑着放过他。盯着坐在自己床边的那人,又接着说,“不过下回不要再干这样的事儿了。”
孟冉的眼神闪了闪,也知道自己确实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情来。他老实认错,“嗯,老师我知道错了。”
赵怀静知道他想歪了,“老师没有在批评你。”他拉过孟冉的手,“我知道你不是怨我没出现,只是害怕又被人丢下了。”
指尖的温度烫得孟冉的心一动,忍不住回握住赵怀静的手。
只听赵怀静又说:“孟冉,以后不要再为了别人干这种事儿了知道吗?”他顿了顿,“不值得。”
他这么多年在病院里表现这么好,再过几年医生未必不会考虑放出来。可今天这么一闹,他这7年日子相当于前功尽弃了。
孟冉生怕赵怀静多想,他连忙说,“老师,是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别觉得背不起,是我做错了。”
此时孟冉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为了赵怀静不负责任的跑出来,反倒让他也背上这样的一个人情。
亏欠别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在赵怀静收留他的时候他就日日有体会,只是没想到如今让赵怀静也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赵怀静轻叹,太过懂事的孩子就是这样,稍微不注意就想得太多。他说:“没关系,害怕被抛下是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你当然也能有,这不是多大的错误。但不能因为害怕,就丧失理智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知道吗。”
“好。”孟冉点头向赵怀静保证。
赵怀静莞尔,“既然这样,那快点回病院吧。等我病好了,就去看你。”
原本还十分听话的孟冉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他心虚地从赵怀静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指,难得没听他的话,“老师,我能不能就在这儿呆一晚。”
他信誓旦旦:“就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他好久没见到赵怀静了,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孟冉,”赵怀静还想劝他,伸手去拉孟冉的手,却听见他皱着眉痛呼一声。
“你怎么了?”赵怀静不解,见孟冉有些躲闪立刻拉过他的手撩起袖子一看,他发现那截修长的小臂上有几道伤口。伤口都还没完全结痂,应该最近才弄伤了。
他端着孟冉的手仔细查看,那几道伤痕是横向排列,外粗内细,是由外侧划向里侧。这样的划伤常见于自残的手法。
“孟冉,你!”赵怀静皱紧了眉,难得对孟冉说话带上了几分严厉的语气。
头回见赵怀静这个样子,孟冉连忙解释:“我没自残……”他偷偷看向赵怀静,继续说:“我那会儿脑子发蒙,只能通过疼痛的办法让自己清醒一点。”
那是孟冉逃出病院的第一个晚上,许久不曾好好休息过的他在楼梯间等赵怀静的时候终于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过来,看见的不是熟悉的病房时,他迷茫了。
原本常年在医院里就定时服用精神类相关药物,陡然停药他有种陷入了虚幻的不真实感。
他还记得他打伤了病友,又从病院里逃了出来。他还从自己的衣兜内翻出了那张画,他清晰地记得所有跟赵怀静有关的记忆,但是这一切他都分不太清是不是梦境。
恍惚间,他看见过了楼梯间有哪家人放在这里的啤酒玻璃瓶子。
看了看画上的那人,孟冉捏紧了手中的画起身捡起一个玻璃瓶摔碎,从中选了一块锋利点的碎片朝着自己的手臂割了下去。
疼痛的感觉很尖锐,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他复又看向手中的画,那人的容貌还是清晰地在那张白纸上,他松了一口气。
听完他的叙述,赵怀静沉默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他心疼得不得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精神病人,可是跟他几个相处几个时间线下来,只有赵怀静才知道孟冉为了让他自己活得像个正常人,已经是拼尽全力了。
赵怀静轻拍着他的手背没再说责怪的话,只是忽然问他:“孟冉,你为什么总觉得我是不真实的呢?”
被他忽然这么一问,孟冉愣了愣才说:“可能在病院里跟一群病人待得太久了吧。”
“这样吗?”赵怀静说,“不是因为我突然从赵亭午又变成了赵怀静这件事太过离奇了?”
之前他从没向孟冉解释过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一个叫赵怀静的法医。孟冉虽说也认出了他,也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压下了他对客观规律的认知但也并不代表他不觉得这种事很离奇。
只能说,经年浸淫在精神病院那样的环境中,他选择不去深究罢了。
果然,在听见赵怀静这么说之后,孟冉的眸子动了动,巴巴地问:“老师,你要告诉我了吗?”
赵怀静勾了勾嘴角,他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掀开被子一角:“外面冷,你躺床上来,我慢慢讲给你听吧。”
看着他身旁的那个位置,孟冉没由来喉咙有些发干。他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好。”
脱下外套,他躺入了那个满是赵怀静体温的被窝。单人病房的床比普通的病床要大一些,可两个成年男人躺在上面依旧有些拥挤。
两人紧紧靠着,赵怀静没发现孟冉有些发红的耳朵尖,只是娓娓地跟他讲述起他跟孟冉在那几个时间线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