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大宅外,薛崇早已等候多时,见陈牧落轿,便一脸笑意的迎了上来。
“薛崇见过县尊,里面请”
陈牧刚想说话,目光却被薛崇身后一人吸引了注意力。
无他,实在是这人看他的目光太过复杂。
激动、怨恨、彷徨、不解之中仿佛又夹杂着一点点的欣赏。
“奇了怪了,这人谁呀?”
此人身量不高,体型瘦小。
倒是一张脸长得粉白粉白的,尤其一双眼睛长的分外好看,眸光流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流淌。。
虽然他一身男装打扮,可陈牧经过自己夫人的事,早已长了教训。
细看之下立刻发现此人原来是个西贝货!
她是个女的!
“延宗何须客气,家宴哪有什么县尊,互称表字即可”
“这位兄弟是何人?好俊的风采呀”
薛崇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个西贝货,脸色一瞬间有些不自然。
“这..是族弟薛刚,闻陈兄之名已久,今日特来拜见”
这薛刚听介绍到了自己,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见了礼,却是并未说话。
看陈牧似有疑惑,薛崇立刻出来打圆场:“陈兄勿怪,我这族弟小时候吃错了药,哑了”
陈牧心道:屁,她就是学艺不精,怕一张嘴露馅。
“嘶,可惜可惜,薛刚兄弟外表不俗,眉宇之间满满都是慧气”
“若无这恶疾,将来金殿传胪也不是难事”
“可惜可惜”
薛崇咧嘴尴笑一声,生怕在说什么,立刻将陈牧请了进去。
再说下去他都不知道怎么编了。
花厅内,酸枝木上已布开席面,两厢各有四名丫鬟侍立。
分宾主落座,陈牧目光扫过席面,忽定在面前那未展开的画轴上,不由得面色阴沉了下去。
“延宗,你这是何意?”
薛崇见其面有怒色,立刻拱手一礼
“陈兄勿怪,不过略备薄酒罢了,不碍事的”
“哼”
陈牧一指那紫檀木的画轴,手指扣响桌沿,轻哼一声道:“你这薄酒可不薄呀,怕是有我二十年俸禄了”
“须知酒能醉人,画亦能诛心呐”
“延宗想误我不成?”
薛冲下意识的瞪了薛刚一眼,立刻赔笑这画轴拿在手中展开。
“陈兄误会小弟了,如今陈兄之名传遍天下,就是黄口小儿亦知我大名脊梁,无双国士”
“延宗若敢此贿赂,那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此乃日前偶的一副画作,小弟钻研多时不知真假,便想请陈兄帮着小弟掌掌眼”
“原来如此,倒是错怪延宗了”
陈牧听完这才转嗔为喜,顺手接过一侧画轴共同展开。
待看清画中所绘,陈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画中的山水是一幅他熟悉的景象
济南北郊的鹊山与华不注山。
这居然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嘶!这薛崇好大的手笔呀”
这是宋代赵孟頫为至交周密所画,用以解思乡之情。
国朝有乡籍回避制度,官员宦游天下,唯独家乡不可任职。
此画中的济南名胜,对宦游在外的济南籍官员,杀伤力绝非银钱能比!。
陈牧还好,他刚刚入仕,家中又并无至亲。
这要是换一个宦游二三十年的官儿,非当场哭出来不可。
“有这么考验官儿的么?”
按常规操作,这时候陈牧要装作也拿不准,薛崇便顺势提出带回去鉴赏。
几日会还回一幅画,这事就成了。
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文人自有文人送礼的方式。
可今日不同,薛崇身边还有个女扮男装的货。
别说陈牧本来就并没打算收礼,就是有那心思也不敢收了。
“延宗,此为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真迹无疑也”
都是明白人,话不用多说。
薛崇面色一僵,下意识的又瞪了一眼薛刚,顺势将画收起。
“多谢陈兄,小弟这下可算放心了”
因为这画没送出去,加之这薛刚的存在,整个宴席的气氛自然就有些怪。
原本应是利益交换觥筹交错的宴席,顷刻间成了探讨文学的场合。
借着这画的由头,两人从赵孟頫谈到了颜筋柳骨。
从曹子建的洛神赋谈到了于少保的石灰吟。
一个少年神童,一个新科状元。
俩人才学上不分伯仲,见识上却也难分高下。
谈着谈着就连陈牧心中都恍然生出一丝知己之感,更不要说薛崇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丝不和谐的清冷声音猛然响起。
“陈状元动辄点评前人,怎不见你当面作诗一首?”
“莫非状元之才是摆设不成?”
薛崇脸色大变,陈牧也一脸疑惑的扭头,一见正是那“哑巴”薛刚。
演技深入骨髓的陈牧,一瞬间脸上闪过诧异、疑惑、恍然、惊怒,指着她怒视薛崇。
“薛崇,这是怎么回事”
“你竟敢调笑本官!”
这“薛刚”将小脖一扬,她还有些愤愤然道:“此事原本就是我做主,与崇哥无关”
陈牧冷笑数声,根本不搭话,甩袖子就走。
“诶呀”薛崇点指女子数下,赶紧起身追了上去,深鞠一躬拦住陈牧去路。
“县尊且慢,听在下解释”
“哼!”
陈牧连搭理都没搭理他,错身继续走,将一个受了欺骗的官儿演绎的淋漓尽致。
薛崇气的一跺脚,紧赶几步低声道:“县尊听我一言呐,这不是旁人,乃当朝国舅的女儿薛诗婉”
“是专为您从北京赶来的”
陈牧脚步一顿,诧异的看向薛崇,脸上的惊怒之色缓缓退去。
“薛诗婉?”
“当日太后指婚的薛姑娘?”
“对对,她专门从北京赶来,就为见您一面”
陈牧真没想到会是她,一时还真有些吃不准该怎么对待这人。
从人情角度,金殿退婚后这姑娘肯定沦为京中笑柄,自己该略带一些愧意。
可从一个士大夫的角度讲,堂堂县官被如此捉弄,必然要疾言厉色、面如寒霜。
不过到底是老艺术家候选人,顷刻间便拿定了主意。
既然拿不准,就全都要!
陈牧缓缓转身,面色依旧深沉,可一双眼睛多少有了一丝愧疚的闪躲。
上下打量一番依旧气呼呼的薛诗婉,低头抬手做了个揖,再次转身离去
一言不发,一字不露
将一个心中略微有愧的官儿,演绎的淋漓尽致。
薛崇气的一跺脚,赶紧追了出去,跟在陈牧身边不住的赔罪。
“县尊,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
他倒不是怕陈牧这个县令,毕竟薛家不是一个县令能如何的。
然而给陈牧赔罪,缓和双方关系,是薛皇商指明要做的事。
他虽万分不解却也只能照办。
反倒是陈牧在薛府门前站定,叹息一声拍了拍他肩头。
“延宗啊,我不怪你,是我对不起薛姑娘在先,她来找我麻烦也是应有之意”
“国舅之女提了要求,你不做都不行”
“此事你比我更难”
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
陈牧这话一出薛崇眼泪好悬没掉下来。
实在是太仁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