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尔首相解开领带,将马甲和内衬也脱下在桌上叠好。
只可惜,饶是自己算尽机关,也没料到居然会冒出齐格鲁德这么一个变数。
就在今天上午,一封来自洛斯林德蒂塔尼亚女皇的国书被送到了铂金宫。
文书上记录着神降大案的重要当事人之一——露娜的口供。
这位暗之精灵王毫不讳言地将她与帝国首相的合作、交易与密谋,以及后来事态是如何失控的经过和盘托出。
其中包含大量逻辑漏洞和根本就子虚乌有的事,将温斯顿·皮尔描述成了一个勾结魔族、背叛国家、出卖人民的元凶大恶。
却没人去确认其中内容的真伪,因为几乎是同时,勇者齐格鲁德的指控就通过冒险者公会总部传遍了伦蒂姆德的各大报社媒体。
一瞬间,帝都就炸了。
工厂、铁路、学校、医院纷纷罢工,暴怒的市民们组成抗议大队在全市游行。
本来早已处理掉头尾,连替死鬼都备好的皮尔首相,就这么被勇者的一席话直接推到了悬崖边。
只不过,和外头那些不知内情只顾宣泄情绪的乌合大众不同,皮尔首相联系起自己所知的信息和露娜半真半假的口供,终于知晓了整件事的全貌。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某个勇者接下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开始说起。
若不是他干掉了那只听话的老巫妖,若不是他执意要护送孤儿,若不是他在钱特给文森特透露消息,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多管闲事,搅乱了全盘计划,所有的崩溃都不会发生!
察觉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皮尔首相简直气得咬牙切齿,心中对勇者谢意直接消了大半!
是的,这家伙是拯救了格林伍德,可说到底如果不是他跑出来狗拿耗子,后面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他到底为什么死咬着这件事不放?
归根究底,若单纯是要对付不死族,齐格鲁德根本没必要牵扯到帝国的政治斗争中来。
齐格鲁德既然全程都身居事件的中心,那他就应该知道自己没有勾结魔族!
可他还是编排出了这套民众最爱听的阴谋论要拉自己下水。
编造谎言、煽动舆论、挑起民愤……
他分明非常了解如何利用群众的力量以及,如何欺骗群众的“智慧”。
这是勇者该有的手段吗?
这是勇者该有的行径吗?
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没有!
自己的生死对于勇者而言根本无关痛痒,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这个问题不准确。
应该这么问——
是谁,让他这么做的?
谁才是这场闹剧最终的也是唯一的获利者?
皮尔首相将桌上的衣物叠放整齐,抬头看向全身镜。
镜子中的老人赤裸着上半身,脊背佝偻、肩膀下垂。胸肌早已不再坚挺,取而代之是松弛的脂肪和褐色的老年斑。肚腩微凸,肋骨和脊柱的轮廓模糊。手臂上几条深深的静脉,皮肤像纸一样皱缩,布满皱纹。
那是自己。
一只老迈的,看上去就快要死掉的秃鹫。
皮尔首相盯着镜子里脸色颓然的自己看了许久,自嘲地笑了起来:
“还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完败啊,齐格飞。”
显而易见,齐格鲁德这种能用脑袋去硬顶蒸汽列车的愣货是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的。
此时此刻伦蒂姆德正在发生的事,和去年年末发生在摩恩旧都的那场【浪潮】何其相似!
正如自己最初就认定的那样——黑袍宰相设计了一切!
这场隔空的对弈,自己这个老东西可谓满盘皆输。
“我真是老了啊……”
皮尔首相苦涩地扯动嘴角。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能肯定现任勇者与黑袍宰相之间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可惜,他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时间去调查这些了。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好在,总有人正年轻。
“迈克,之后还得劳烦你再跑一趟贝克街。”
守在门口的老管家闻言眼眶一下就红了,焦急地劝说道:
“老爷,我们都知道您是被诬陷的,您是帝国首相啊,是最不可能背叛国家的人!您去求求陛下,陛下宽宏大量一定会帮您的!”
皮尔首相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做了那么多年的二把手,他自忖比谁都了解那位皇帝。
陛下的确宽容大量,他能放任自己操纵选举、大搞特权,能不在意威灵顿军威过盛、功高震主,也能无视兰开斯特的东裂谷公司大搞奴隶贸易中饱私囊,他几乎从来不管手下的人在做什么,但唯有一点——
那就是你的所作所为绝不能影响到他的国策!
这是仅有的红线,一旦触碰便是雷霆般的清算!
皮尔首相可以打压文森特,可以联合露娜女王,甚至可以利用不死族去完成这些目的,只要别干扰到不列颠同盟的建设做什么都无所谓,皇帝向来用人不疑!
但这次自己玩脱了。
堂堂奇兰第一大国奥菲斯帝国的首相居然被指控勾结魔族,还是齐格鲁德亲自指控,这算什么事?
这让陛下如何向其他同盟国作表率?
是的,陛下确实能够保下自己,可这样无异于是让奥菲斯与现任勇者直接对抗。
陛下凭什么这么做?
就凭自己跟陛下的时间最长吗?
别开玩笑了,那位皇帝可是凉薄到连自己亲生儿女都能像丢垃圾一样弃若敝履,更别说一个捅出来天大篓子的家臣。
温斯顿·皮尔今天会死在这里,就死在首相府的门前。
死在愤怒的奥菲斯人民的围殴之下!
这是皮尔首相给自己规划的结局,他相信皇帝一定也是这么打算的。
既能平息民怨,又无需陛下费神,还能给勇者一个交代,一箭三雕,多么完美。
反正文森特已经被卸了兵权,自己最大的愿望完成了,这辈子也活的够久了,死就死吧。
这条老命在最后还能给陛下派上点用处,倒也算得上……死得其所了。
温斯顿最后将自己无名指上的金色印章戒指取下,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深黑色正装上。
皮尔首相的下半生都在这里了。
除了这座首相府,当年他从初登皇位的尤里乌斯手中接过的,就是一套深黑色正装,和这枚象征帝国首相之位的金戒指。
时隔四十年,今日如数奉还。
而后,他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件洗的褪色发白的格子衬衫穿上。
老人穿的很艰难,左手穿进去后,右手臂尝试了好几次都伸不进袖子。
没办法,这还是他上学时穿的衣服了。
年轻时的温斯顿很瘦,为了上学他的生活费都是能省则省。
当时的学府可不像现在的大学还有特困生补贴,读书那是贵族们才有的特权,像他这种平民就算全家一起不吃不喝也付不起高昂的学费。
但温斯顿的运气不错,恰逢某位皇子崭露头角,摧枯拉朽地干掉了其他兄弟姐妹成为奥菲斯的储君,颁布的第一条政令就是开放学府、减免学费。
为了政策能够安稳落地,他还秘密入学与平民们一起上课。
温斯顿的运气很好,恰好与那位储君分在同一间教室里。
储君做了班长,时不时就带领同学们讨论国家的弊政。
温斯顿的运气非常好,竟然在一次辩论中驳倒了储君!
那天夜晚,他被召入铂金宫,亲眼看到自己的班长笑眯眯地站在公王身边。
温斯顿在张口结舌地痴呆表情中,得知了班长真正的名字——尤里乌斯·奥菲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王。
“老爷……”
老管家走上前,忙活了一阵终于帮温斯顿把衬衫穿了进去。
与其说是穿进去,倒不如说是挤进去,肚子上的纽扣都快被撑破了。
“谢谢啊。”
老人道着谢,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格子衫工装裤,温斯顿的上半生都在这里。
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踏进唐宁街10号时就是这么穿的。
时隔四十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已是鬓发苍白。
这身衣服早就该丢了,他也不是那种没苦硬吃的神经病,这些年名贵的衣物他收藏了不少。
但果然,最后的最后还是这一身穿着最舒坦。
怎么来的,
怎么回去。
“这么多年跟着我也辛苦你了,衣服、雪茄、还有那些收了就没打开过的礼物,这间府上有什么想要的你就随便拿吧。”
温斯顿随意说着,身后的老管家已是泣不成声。
“老爷,求您了……”
要说没有留恋,那是假的。
但也仅仅只是留恋。
这些年好吃的、好用的、好穿的、好玩的,他一项也没落下,温斯顿·皮尔这一生已经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要精彩了。
足够了。
这样的人生本不该属于自己,因为有陛下,所以自己才会是首相。
足够了。
哪怕后世的史书会把自己写得恶贯满盈,但人们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那位伟大的皇帝尤里乌斯的首相,自己是陛下登基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首相!
已经足够了。
温斯顿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府邸的每一个角落,转身打开大门……
“出来了!皮尔首相从首相府中走出来了!”
霎时间,闪光灯和快门声如同齐鸣的鞭炮在面前炸开,耀眼又刺耳。
“首相阁下,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魔族接触的呢?”
“老不死的!国贼!”
“首相阁下,当帝国的战士在前线与魔族浴血奋战时,您却在背后与不死族勾结,请问您是否欠他们一个道歉呢?”
“皮尔,你他妈给老子跪下!”
“首相阁下,文森特将军说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请问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温斯顿,我要操你妈!!!”
嘭!
一块拳头大的砖石划着弧线正中老人的额头。
温斯顿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在地,鲜血顿时滚滚滴落。
但他只是退了几步便稳住身子,然后,继续向涌动的人潮走去。
下一刻,碎石如同雨点般铺天盖来,温斯顿仰起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呲!
可就在这时,一具高达两米的蒸汽单兵从人潮后方跃起,庞大的身躯扫飞满天的石块,在温斯顿的眼前轰然坠地,将他挡在身后!
“皇帝特令,捉拿要犯温斯顿·皮尔归案审讯!”
洪亮的宣告像一碗冷水扬汤止沸。
随即,这名皇帝内卫打开录音,一个深沉威严的声音在街道上空回荡开来:
“此案还有诸多疑点,请广大市民放心,我会亲自给各位一个交代的。”
激动的人潮刹那间安静下来,震惊看向彼此。
他们都在收音机里听过这个声音,那是他们的皇帝尤里乌斯·奥菲斯的声音!
奥菲斯人的皇帝,向他的人民喊话了!
哒…
不知是谁第一个丢下了石块。
哒哒哒哒……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像是着了魔一般,纷纷将手中的石头丢在地上。
没有高喊吾皇,没有山呼万岁,只是用最直接了当的方式回应皇帝的意志。
那名皇帝内卫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脚下的温斯顿,开口的称呼却是:
“皮尔首相,劳烦您跟我走一趟。”
啊…
啊………
这一刻,这位叱咤帝国政坛四十余年的老人全身都颤抖起来,眼泪鼻涕和鲜血混杂在一起划过沟壑交错的老脸。
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跪倒在地,冲着远方威严耸立的铂金宫俯首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