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内卫来报,首相阁下已被收押入监!”
“已通知伦蒂姆德警察厅疏散抗议人群,预计最晚明上午市内秩序就能基本恢复稳定。”
铂金宫。
几个侍卫单膝跪地,向王座上的银发老者恭敬禀报。
“嗯。”
尤里乌斯的表情没什么波澜,随意地应了几声,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夹在几个侍卫中间的人。
那是位面貌清丽的女骑士,身穿黑紫色的重型铠甲,背负硕大的黑铁圆盾,腰间别着一柄十字长剑,长长的斜刘海遮挡住半只右眼。
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像是跟笔架,站得身旁的侍卫们如跪针毡;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皇帝,像是块木头,看得身旁的侍卫们亡魂直冒。
这娘们是谁啊?
活得不耐烦了吗!
侍卫们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刚才进来就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空旷的谒见厅,一个不知道从哪进来的女骑士站在大厅中央,一言不发地和皇帝陛下四目相对。
若不是陛下满脸都是欣慰和怀念的表情,他们早就动手把这个无礼的女人给拿下了!
尤里乌斯这时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冲女骑士道:
“坐下吧,你已经在那儿站了快一个小时了。”
语气很是和蔼,和蔼到若是让他的儿女听到会以为自己见了鬼的程度。
然而女骑士却并不领情,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目光凝滞地瞪着皇帝。
尤里乌斯也不恼,自顾自地就接着道: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松松垮垮的铠甲怯生生地站在你父亲身后,身边是你十一个叔叔阿姨们。”
“我当时很困惑,他带着这么小一个孩子来谒见厅做什么。结果,那家伙就指着还没小腿高的你对我说,这就是最后一位圆桌骑士,哈哈哈。”
说的这,老皇帝由衷笑了出来:
“一晃眼这都快三十年了,真是好久不见,小加尔,很高兴你依旧这么健康。”
听到这个称呼,加拉哈德皱起眉头,终于说出了见到皇帝后的第一句话:
“温斯顿·皮尔不该被原谅。”
尤里乌斯有些惊讶地一挑眉毛:
“我没有原谅他啊。”
“那你为什么要保他?”
老皇帝轻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保护温斯顿,我是在保护奥菲斯的首相。”
“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帝国的首相怎么能背着勾结魔族的罪名让市民们打死呢?他要是真死了,就是对外承认我们的首相和魔族真有勾连,你让同盟国怎么看我们,这铁路还建是不建了?”
加拉哈德神情一愣,这个她还真没想到。
首相不死,舆论随时有反转的可能。
但若是死了,那就是盖棺定论,到时候事态不仅不会平息,反而会更加严重。
因为——赴死本身,就是承认!
这一点,莫说加拉哈德,就连老谋深算的皮尔首相都没能察觉!
加拉哈德的脸颊微微发红。
皇帝根本没必要解释这些,他把话说的如此详细直白,很显然……是怕自己听不懂。
“而且你应该知道,温斯顿就和麦考夫一样,是不可能勾结魔族的。”
“可他残害同胞却是事实。”
尤里乌斯抬起视线,两束鹰隼般的目光直盯加拉哈德,一字一顿道:
“我残害的同胞,比他多得多。”
加拉哈德眼神闪烁,不自觉低下头,一时竟不敢再去看皇帝的眼睛。
尤里乌斯继续道:
“当然,温斯顿会因此受到该有的惩罚,这一点我已经向所有国民保证过了。”
“那你要怎么向勇者交代?”
气氛顿时凝滞下来。
皇帝摩挲着下巴的胡子,语气意味深长:
“我还以为你们永远不会管其他人叫‘勇者’。”
“我见过齐格鲁德,他配得上这个称号。”加拉哈德直言不讳。
“哦?”
尤里乌斯轻咦了一声,似是起了兴致:
“那和他比起来如何?”
“……”
加拉哈德沉默下来,斟酌了许久才想出一句还算体面的话:
“有些差距。”
“哈哈哈哈哈!”
尤里乌斯豪爽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加拉哈德也不知道皇帝在笑什么,只是听得对方的笑声愈发高亢,然后,戛然而止。
老皇帝靠着王座,伸出手指向骑士的脚下,用一句话给出了他的“交代”。
“你现在站的位置,他以前都是跪在那里的。”
加拉哈德身躯猛地一颤,下意识绷紧了膝盖。
她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面前这个老人的父亲战死在对魔前线,他的儿女被他送上对魔前线,就连他自己亦不止一次披甲亲征!
他率领着奥菲斯从一个小小的公国膨胀到雄霸北奇兰的超级帝国,以一国之力将魔族十三王庭挡在卡美洛要塞之外。
就连史上最强勇者,那位以【破格】为号的亚瑟王都以他的家臣自居。
这世上没人能向尤里乌斯·奥菲斯讨要交代。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可即便如此,这个问题加拉哈德也必须要问。
她昂起头坚毅的目光再次与皇帝对视: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哪件事?”
“整件事!”
加拉哈德语气加重:
“温斯顿与暗精灵联手,绑架半精灵儿童,利用不死王庭,构陷文森特,袭击钢铁公爵号,酿成神降大案。整件事你知道多少,你到底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根本全都知道!”
骑士,尤其是像加拉哈德这样强大的骑士,基本都是一根肠子通大脑的耿直。
但这不代表她笨得连这么明显的悖论都察觉不到——
一个被蒙蔽的皇帝,那他就不是一个贤明的皇帝;一个贤明的皇帝,他就不可能被蒙蔽。
尤里乌斯这种人有可能被蒙蔽吗?
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毕竟有一句话,叫做:
“恶只到宰相,皇帝是被蒙蔽且善的。”
尤里乌斯坐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满脸肃穆的加拉哈德。
加拉哈德毫不畏惧,仰着脖子就逼视回去,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沉默持续有两分钟,终于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性格倒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说着,他摊开双手,脸上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苦笑:
“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温斯顿想对付文森特很久了,至于其他的……你了解,我向来不过问大臣们在做什么,这次的事的确是我失察。”
话说明白了,可女骑士紧锁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
蓦的,加拉哈德呼出一口气,左脚后退半步,垂下头俯身鞠腰,缓缓跪了下去。
“这种虚礼就免了吧,你七岁开始就在铂金宫起居,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
加拉哈德弯到一半的膝盖忽然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尤里乌斯也察觉自己失言了,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扯开话题道:
“魔族这些天开始退兵了,前线的战事现在没那么紧迫。你一行二十年,这次回来多休息几天吧。”
加拉哈德没回话,只是自顾自地行完了整套觐见礼节后,便转身径直走向大门。
“真不再多待一会儿?”
身后传来皇帝的呼唤。
“不必了。”
骑士头也不回地迈出谒见厅。
…………
…………
铂金宫附近的街角,一家不太起眼的咖啡厅。
加拉哈德走进店内,随意扫视了一圈,立刻就在角落的社恐专座找到了蒙着眼睛的银发女士。
她一个人坐在那儿,确切的说是蹲在那儿,双手环抱膝盖,满脸不安地东张西望。
“我回来了,让您久等了,布伦希尔德大人。”
布伦希尔德全身一哆嗦,像是只应激的猫咪般扑过去,一把抱住加拉哈德的手臂:
“小加尔,你的事都办完了吧,那我们快回英灵殿吧。伦蒂姆德的人好多啊,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加拉哈德沉默片刻,轻轻推开女武神的手:
“抱歉,布伦希尔德大人,我是来向您道别的。”
“诶?”布伦希尔德闻言愣住:“你要去哪?”
“去我早该去的地方,卡美洛要赛。我父亲也在那儿。”
加拉哈德莞尔一笑:
“我果然不能就这么和您回英灵殿。成为瓦尔基里,意味着从今往后我就要像看着这次的事一样,对所有发生在眼前的灾难都视而不见。”
加拉哈德声音平静,脑海中又回想起那个用肉体去阻挡蒸汽列车的白发青年,想起了那一刻从他背后拔地而起出来的壮汉虚影。
女骑士弯起嘴角,语气坚定:
“我无法忍受这一点,我习惯不了。”
“可是,可是……”
布伦希尔德急了,声音都变得高亢起来:
“小加尔,以你的天赋完全可以继承我的武艺成为下任女武神!而且只要你抛开外物一心沉浸于武道,未来登临属于你自己的化境也并非没有可能!就像,就像不沉那样!”
听到对方搬出自己徒弟的成就来激励自己,加拉哈德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有些恍惚。
布伦希尔德此刻的话语和十几年自己劝说伏尔泰跟自己走时说的话几乎如出一辙。
而当时,那傻大个是如此回绝自己的:
“如果咱的史诗不能保护咱想保护的人,那铸就史诗还有啥意思呢?”
“如果我的武艺不能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事物,那么臻至化境又有什么意义?”
女武神眼眶微微睁大,就此沉默下来。
她知道加拉哈德去意已决,只能瘪着嘴满脸失落。
“别露出这种表情嘛,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加拉哈德像是顺毛般揉了揉布伦希尔德的头发:
“而且,我给您找了一位更有天赋的继承者。”
“我不喜欢陌生人……”
女武神小声嘟囔着,加拉哈德却笑了出来:
“那您能放心了,这个人您见过的,而且本身就和您有些渊源。从辈分上来算,应该是您的徒子徒孙。”
“我已经给她去了信,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意愿,大概过几天就能到伦蒂姆德了。”
…………
…………
铂金宫。
尤里乌斯闭目倚靠王座,并没有因为加拉哈德的离开而结束朝见,像是还在等待着谁。
蓦然,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谒见厅的宁静。
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从外头小跑进来。
来人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圈厚重,肤色病态的苍白,整个人看上去精气神严重不足,像是刚从牢里放出来重刑犯一样。
不过比起他不翼而飞的左眼和残缺大半的左手而言,以上这些倒也实在不值一提。
中年男人走到大厅中央,立刻单膝下跪:
“臣麦考罗夫特·福尔摩斯,参见皇帝陛下!”
麦考夫把头埋的很低,不敢去看皇帝的表情。
今天一早,谢林福德收容所收到皇帝特令,立即释放自己,甚至连洗漱更衣的时间都不给就火急火燎地把自己送回伦蒂姆德。
路上,麦考夫根据报纸上的信息和押送警员的陈述,了解了大致的情况——神降大案、首相引咎、伦蒂姆德抗议游行、大罢工……
事态很严重,严重到那位早已不再亲临朝政的皇帝陛下一天之内连下了两道敕令!
不妙啊…
麦考夫心跳极快,脑门上细细密密得全是冷汗。
“你有什么看法。”
王座之上不咸不淡的传来问话。
麦考夫身躯颤抖了一下,把头埋的更低:
“回陛下,于情于理首相阁下都不可能勾结魔族,蒂塔尼亚女皇送来这份半真半假的口供显然居心叵测,恐怕是刻意想造成奥菲斯国内社会动荡。”
大厅静悄悄的,王座上没有传来回应。
麦考夫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另一边,勇者齐格鲁德在同一时间控诉首相阁下,相当于是变相作证口供的真实性,助长了舆论的发酵。考虑到女皇刚刚召见过勇者,他们很可能已经在当时结下了某种协议,关系非同一般。”
说罢,他微微抬头瞄了一眼王座上的皇帝。
尤里乌斯依旧闭着眼睛,面容静谧。
大厅内的灯光在老者闭锁的眉头和淡漠的唇线间投下不规则的阴影,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
麦考夫只觉得喉咙干涩,冷汗顺着脖颈淋漓而下。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终于结巴着道:
“舆,舆,舆论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臣与军情五处难辞其咎。”
洛斯林德上午发来的口供,下午全市都知道了,舆论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发酵到了抗议大罢工的地步,这正常吗?
军情五处,全名奥菲斯国家安全局,专门负责应对来自外部的谍报活动。控制舆论本该是他们的工作,可这次,控制舆论的机构竟然自己被卷入了舆论的中心!
这是谁的失职?
黑夹克吗?
因为他掺和进了皮尔首相的倒文大业?
不,黑夹克只是军情五处的代理局长,而麦考夫才是军情五处真正的领导。
没有麦考夫的牵头,军情五处怎么敢帮着首相倒文?
皇帝可以不管下头的争斗,可这些蠢货斗到现在竟然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做不好了,这像话吗!
麦考夫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释放说好听点那叫临危受命,可说难听点,这就是戴罪立功。
这次的事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皇帝的国策,倘若解决不好,只凭麦考夫和温斯顿这两颗人头是根本不够砍的!
“先平息舆论,首相的职务暂时由你来代劳。”
冷漠到如同机械一样的声音从王座之上传来,和刚才见加拉哈德时的和蔼可亲简直判若两人。
“以及。”
皇帝猛地睁开眼睛,鹰隼般的眸子里森然毕露:
“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我要所有在今天这件事上煽风点火的人,全部从这个国家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