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一名身材瘦高的老人骑着一匹枣红大马正越过洛水上的天津桥,后面还有四骑跟着。
老人一身戎装,看那服色,竟然是一位二品武官,面容清癯,棱角分明,颌下一捋黑白夹杂的长须,握着缰绳的手瘦骨嶙峋,但骨节粗大、有力。
过了天津桥,老人轻轻一跃便下了大马,见端门口还有两乘轿子,好像在等什么人,见那老人骑马过来了,一个中年文官便掀轿而出。
“见过节帅”,那中年文官向那老人行了一礼,“见过薛学士”,那老人不敢怠慢,赶紧回了一礼。
中年文官正是薛文遇,那老人是刚从泰宁节度使任上调往河东晋州新任建雄节度使的张敬达——后唐李嗣源、李从珂两任皇帝都非常信赖的大将。
这时另一乘轿子里面的人也下了轿过来与张敬达见礼,这人乃当朝首席宰相平章事张延朗,约莫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微胖,皮肤白皙,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
三人正准备从端门进宫,“等等…”,只见从左掖门那边又过来一乘轿子,一个中年文官掀开了轿帘向端门这边大声喊着。
那顶轿子很快就到了端门,轿帘一掀,一位身材高大,面相庄严稳重,望之令人肃然起敬的中年文官出来了。
卢文纪,同平章事。
于是四人便联袂进了端门,在一个中年太监的引领下,一路蜿蜒北行,约莫一刻时间,来到了皇宫所在的南门——长乐门。
有那位太监的引领,四人很快便来到了含元殿。
含元殿是洛阳宫的三大殿之最,四人刚来到殿门口,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皇上在武成殿,请四位大人移驾……”,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巴掌,那一开始引路的中年太监骂道:“在四位柱国大臣面前,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小太监挨了打,也不敢声张,赶紧缩在中年太监身后。
武成殿。
偌大的殿里,除了四角的龙凤铜灯发出的清亮灯光外,靠近大殿北侧还点了多根小儿手臂粗细的大蜡烛。
大殿东侧,一群乐师正在演奏“霓裳羽衣曲”,张敬达进到大殿,听到此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李从珂端坐在大殿北端,四位大臣进来时,带起了一阵小风,吹得殿里的油灯、蜡烛微微晃动,照得李从珂的脸上忽明忽暗,不到一年时间,他的头发胡须几乎全白了,眼眶深陷,以往雄猛刚毅的“阿三”(李从珂诨号)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大殿里摆下了四张矮几,上面放着几个食盒、一壶酒,矮几后面放着一张软塌。
今天是除夕夜,皇上巴巴地让几位大臣舍去与家人团聚的时间在皇宫享用晚宴,并不是“与臣同乐”这么简单,而是酝酿已久的计划要实施了,现在召见四位股肱之臣,是为了做最后的决断。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殿中的五人各怀心事的用完了饭食,李从珂接过小太监捧过来的茶水漱了漱口,一挥手,中年太监便带着包括乐师在内的其他人出去了。
殿下四人中,张敬达与薛文遇挨着,张延朗与卢文纪挨着。
“诸位爱卿,过了今夜,明天便是清泰三年的旦日,朕自即位以来,与太宗、高宗自然相去甚远,但自以为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护着大唐江山,可惜朕福薄力微,与先皇相比,仅能维持,眼下,北边契丹虎视眈眈,南边伪唐、伪蜀蠢蠢欲动,国内……也不太安靖,每思至此,朕都是寝食难安,但又无可奈何,诸位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不知有何言可以教我?”
李从珂说完,便把期许的目光目光投向四位。
张延朗是首席大臣,见其他人没有先说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离席向李从珂施了一礼,“陛下,臣以为,契丹疆域辽阔,更胜前唐突厥、回鹘,控弦百万,诚不可与之争锋,只能和之,或嫁宗女,或厚赠金帛钱币,以安其心”
“伪唐、伪蜀,苟延残喘之辈耳,等安靖北边,内修文德,整饬军备,休养生息,待得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之时,传檄可定”
张延朗正准备往下说,李从珂打断了他:“爱卿,你是主管户部和天下仓曹的大臣,朕问你,你所说的国库充盈,兵强马壮之时,需要多久”
张延朗犹豫了一下,“陛下,最快五年,最迟十年,必然来到”
“那嫁宗女,可嫁何人?”,李从珂一听,最快就要五年,那时自己还能不能在这皇宫里稳坐还是两说。
“陛下…..”,张延朗听了,心想这不明摆着吧,当然是从皇上您的亲属中挑选一位啦。
李从珂冷哼一声,“朕只有一女,尚不满一岁,嘴里还有乳臭,怎么忍心将她一人孤零零扔到塞外苦寒之地!”
张延朗还想说几句,不想李从珂一指卢文纪,“卢大人有何高见?”
卢文纪离席答道:“陛下,今天下粗安,臣愚陋,不如以静制动,无为而治,未尝不能大治也”
“那就是什么也不做喽”,李从珂心里不满,出言嘲讽道。
“那也不是,何不萧规曹随,静待大治?”,卢文纪振振有词。
这时薛文遇离开席位,走到大殿中央向李从珂深施一礼,“陛下,臣以为契丹、伪唐、伪蜀皆不可虑,大唐之忧患,不在外,而在萧蔷之内也”
“自安史变乱后,中国之大患,不在外地,而在强藩重镇,所有祸端,无不是强藩重镇带来,中央政令不通,税赋衰减,也是因为强藩重镇首鼠两端所致,欲攘外必先安内,内不靖,外何以安?”
李从珂赞许地看了薛文遇一眼,很有默契地插道:“强藩重镇?自庄宗开国以来,各镇对于中央政令、上缴税赋随多有推脱,但总体来说还是依令而行,何来强藩重镇?”
薛文遇道:“陛下所言极是,时下大多数藩镇都忠于陛下,但仍有少数藩镇或自恃居于险要之地或自恃兵强马壮或自恃劳苦功高,对中央阳奉阴违,实属可恨”
李从珂插道:“卿可细言之”
薛文遇道:“臣斗胆弹劾河东、卢龙二镇向来罔顾中央,内强聚兵马,外阴结外族,长此以往,必成国中之国,甚至……”
说到这里时,张延朗脸色一变,卢文纪还是那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而张敬达这时变得忧心忡忡了。
李从珂假装脸色一变喝道:“卿慎言!河东乃朕之至亲(石敬瑭名义上是李从珂的姐夫),幽州乃大唐之藩篱,岂可随意中伤?”
只见薛文遇不慌不忙地从袖口掏出一份信,“陛下,现有平定州刺史李晟基缴获的书信一封,个中详情,尽在此信中”
李从珂假装看了看那封信(其实他早已经看过了,正是李承训在雁门关外从契丹人那里缴获来的那一封),看完一声长叹:“想不到啊,朕之至亲,日常朕都是推诚以待,没想到……唉!”
说完将信件让小太监递给在座的几位传阅,卢文纪看完了,脸上仍没有什么变化,张延朗看了面色大变,口里还喃喃自语:“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又向薛文遇问道:“薛大人,此信的真伪……”
“是朕那姐夫的笔迹,唉……”,李从珂接过话茬,又是一声长叹。
张敬达看了信面色变了几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如何处之?诸位尽可畅所欲言”,李从珂说道。
“陛下,千万不可妄动刀兵,嗯…还是卢大人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旦河东陷入战火,生灵涂炭,陛下苦心休养了两年的成果就怕毁之一旦啊”
“那依爱卿的意思……”
“静观其变”
“不可!”,薛文遇赶紧上前说道,“陛下,如纯粹静观其变,待得养虎为患就悔之晚矣”
“臣以为,时下河东叛乱之心昭然若揭,不如将其调往其它藩镇,如其遵旨他调,自然是皆大欢喜,如其包藏祸心,违旨不遵,即可晓谕天下,届时陛下大义在握,无往而不利也”
“那一旦河东并无反迹,此旨一下,逼反了彼等如何是好?”,张延朗反驳道。
“陛下,有此信作证,河东的反迹如日月之昭昭,调也罢,不调也罢,均必反也”
李从珂听了,心里也犹豫不决,半响才说:“兹事体大,容朕再思量一番,诸位爱卿,今天就议到这里”
与赵德均一样,他事后又将薛文遇、张敬达二人召回偏殿。
三人秘议了许久,半响李从珂问薛文遇:“爱卿,那李晟基时下实力如何”
薛文遇答道:“据臣之外甥禀告,时下已有步军一万两千,骑军三千,总计一万五千大军,不过大多是新募之兵……”
“新募之兵,那还不如没有”,一边的张敬达有些失望。
“不,张大人,听说那李刺史练兵很有一套。代州安元信、安元义兄弟向来与那石敬瑭亲厚,麾下六百胡骑纵横代州未有敢当者,李晟基以区区新练一百骑兵即大破六百久经沙场之胡骑,还阵斩安家兄弟,其练兵、统兵之能可见一斑”
“再说了,在正式下达调令之前,陛下尚需多方布置,正式下达也得四五月份了,届时承天军一万多人将是陛下的莫大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