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卢龙节度使府。
大厅里灯火通明,四角各摆了一个大火盆,火烧的正旺,噼噼啪啪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大厅北侧正中端坐着一位约莫五十余岁的老人,只见他身材健硕,面容粗豪,颌下一把长须竟然油亮漆黑,没有一点儿白色掺杂其中,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不时向厅里扫来扫去,在座的诸位都不敢与他正眼相对,一个个跪坐在席上做大吃大喝状。
两侧各有八席,当然是文武分坐。
薛继基的父亲薛矩、与秋悲风一起过飞狐道的那位三十多岁的文士也赫然在列。
那位端坐中央的当然是现任卢龙节度使、北平王赵德均了,按照惯例,除夕前一晚与部下文武一起晚宴欢聚也是应有之意。
按说在节度使府的晚宴上,薛矩是没有位子的,卢龙节度使下辖平州、蓟州、幽州、檀州、妫州等大小十多个州县,州刺史就有七八个个,各州的马步军指挥使也有不少,加上赵德均自己的亲军人马,如果在节度使府上参加宴席,绝对没有薛矩的位子。
不过最近妫州频频遭受契丹人的入侵,身处抗击契丹的第一线,地理位置便越发紧要起来,妫州刺史、马步军指挥使的地位自然需要拔高一些,正好薛矩最近新提了马步军指挥使,加上他薛家传承的一千骑兵精锐在这卢龙辖区也算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此次晚宴,他便与自己的老上司,原寿阳县令,现妫州刺史一起过来赴宴了。
至于位次,二人当然都是恭陪末座了。
薛矩没想到的是,他能够参加这个晚宴,完全是对面那位排名第四的中年文士,也就是与秋悲风一起过飞狐道的那位起的作用,甚至自己的上司妫州刺史能过来赴宴还是沾了薛矩的光。
中年文士叫公孙栩,以前乃节度使府的一名录事,八月份被赵德均派到河东办差,后来成了节度使府的录事参军,位列卢龙节度使府文官系统第四位。
看着薛矩,公孙栩不禁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事。
那一次,公孙栩回到幽州后,赵德均对他办的差事还颇为满意,便顺便问他:“你此去河东,河东方面、一路上有何事须特别告知本王?”
公孙栩想了想答道:“大王,河东方面不出您之所料,早已暗中与契丹接洽、行好,虽然掩人耳目,但有心人亦不难发现蛛丝马迹,此一节大王已尽知之,属下就不赘言了”
“有两件事,都与那如今名声鹊起的新任平定州刺史有关,石敬瑭对这人似乎颇为忌惮,此人新上任时还送了五百匹战马,其任承天军使也是石敬瑭推荐的,结果朝廷似乎也很在乎此人,不禁实任了承天军使,还专门划出一州让他兼任刺史”
“属下仔细打听过,此人之前不过是镇州西侧大山的一个山寨头目,在一场火并中侥幸得胜而已,手下兵马不到一千,何以能引得太原、洛阳方面两方的青睐?”
“再一打听,原来与石敬瑭手下大将刘知远的都虞侯郭威有关,郭威此人任气好侠,为人慷慨激昂,身上纹有一雀儿,人称郭雀儿,原曾做过庄宗的亲卫,后来投靠了刘知远,深得刘知远的信赖”
(作者按:郭威即是水浒传里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原型)
“郭威在一次与山寨的作战中不幸被俘……”
“等等”,赵德均打断他,“那郭雀儿率领多少人进剿那山寨?”
“禀大王,五百河东牙军”
“不对呀,五百河东牙军,按说对付一千山寨匪军应该不在话下啊”,赵德均拈须沉思。
“大王,不止五百人,听说还约了成德军,成德方面派出了五百骑兵,不过领头的秘琼兵败,后来怕董温琪追责,竟发动了变乱”
“啊,五百牙军,五百骑军,首领还被俘?难道一个小小山寨啸聚的流民竟有如斯战力,难怪”
“大王,承天军还派出了一千步军,结果带兵的承天军使重伤,最后不治而亡,这也是河东方面推荐新军使的诱因”
“啊?!公孙栩,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嗯,不到一千的山寨军,在五百牙军,五百骑军,一千承天军,以三敌一,竟然全败,难道这厮竟然是一个不世出的名将?”
公孙栩打听到的只是一个概况,哪知道其中还有几百骑兵,还是精锐的胡骑!还以为都是那李晟基的战绩,拔野风等人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会爬起来抽他一耳光。
“难怪,难怪,嗯,那郭威被俘之后估计有什么把柄留在那姓李的手里,所以才一力推荐那姓李的”,赵德均继续他的“推断”,还颇为肯定。
“大王,还有一事,听说那李晟基是洛阳人,长相酷似一个人,以属下揣测,此人勇悍倒是肯定的,不过这不是最为关键的”
“哦,难道与此人酷肖的对象有关”
“大人英明,现在河东方面都传开了,说是新任承天军使酷似庄宗,说不准就是庄宗的后人”
“啊?!”,这下赵德均惊得坐直了腰板,“且不要浑说,有何凭证?孤没听说亚子尚有后人在世啊”
“大王,您可知道李晟基的任命是谁下达的?”
“那还用说,自然是当今圣上”
“大王,下官说的是,是何人亲自把任命状交到那姓李的手里”
“是谁?莫非是太监亲至?”
“大王,非也,是当今的知制诰,同平章事薛文遇薛大人”
“啊?!”,这下赵德均坐不住了,“难道那李晟基真是亚子的后人,否则区区一个承天军使还劳不动朝廷的二品大员啊”
“大王,属下听了这些传言,也是半信半疑,本来想去那承天军打探打探,后来想到中秋佳节乃是大王的寿诞,就赶紧赶回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公孙栩,有话一次说完,孤说了你多少次了”
“大王,属下路过飞狐道时,差点遭遇不测,幸亏同行的有几个人力挽狂澜,救了我等一行人的性命”
“当时有一伙强人,全部是骑军,从山上冲下来,欲劫掠我等,同行的有三人,为首那人姓秋,带着两个手下,据说是护送一个女子去妫州,此三人三把弓箭,射退了敌骑,又以区区三人骑马追赶,大王,敌骑此时尚有十多人,竟一惊而散”
“后来那姓秋的说自己是承天军的人,后来又说出了几句诗,倒是令属下耳目一新”
“何诗?快快吟来”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下面一句作为一个文人,公孙栩自然屏蔽了。
赵德均先是眼睛一亮,随即便哈哈大笑:“想来此人必定文武双全,又颇有谋略,否则以区区不足一千劣军何以抵挡三千精锐官军”
“方才如你所说,此人手下颇为悍勇,更是印证了孤的判断”
“此人必不是亚子之后,听那诗句,句句指向塞外胡人,亚子本是一名胡儿,其子绝不可能如此作诗”
想到这里,公孙栩不禁又轻声吟起那几句诗来,吟毕,又想起了后来的事。
赵德均听说薛矩与承天军结亲之后,便推荐提拔他为妫州马步军指挥使,时常还多在众人面前显示对他的亲厚,连薛矩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他这个马军指挥使都当了近十年,也没见赵德均说要推荐提拔于他,怎么最近对自己这么亲热?
晚宴很快就结束了,包括薛矩在内的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不过在座的四位文官却留下来了。
赵德均带着四人来到他的书房,一盏茶过后,四人都整衣肃容,静待赵德均开口。
赵德均喝着茶,用衣袖挡住了自己的面部,其实他在偷偷观察自己四位“干将”。
司马赵元瑛,自己的族兄,赵氏一族读书最多,最有文采的,赵德均当权以前还做过平州刺史。
判官鲜于平,幽州大族的代表人物。
推官高恽,河北望族。
录事参军公孙栩,鲜于、公孙向为幽州望族,公孙栩是公孙家的代表人物。
其实这四位,赵德均都不是很满意,他们与赵德均无非是利益关系纠结在一起,但放眼整个幽州,能上得了台面的“人才”确实不多——至少在赵德均眼里是如此,赵德均也只能勉强用着。
想那石敬瑭有桑维翰、赵莹,李从珂有薛文遇、卢文纪、张延朗、冯道,比较之下,自己的人才“储备”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比较之下,自己的义子,现宣武节度使赵延寿倒是一个莫大的臂助,可惜……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赵德均轻咳一声,“老夫很快就到花甲之年,可惜年已老,平生蹉跎,岂不悲哉”
在座诸位其实都知晓他的心事,不过鲜于平、高恽囿于家族关系,勉强帮赵德均做事,分外的话是不会说的。
“大王雄踞幽州,幽州形胜之地,北御大漠,南控河北,麾下骑军八千,步军五万,更有三千银鞍契丹直,兵强马壮,天下方镇未有出其右者,以史度之,唯有魏武、光武相差仿佛”
“大王正当盛年,正是大有为之时,何故做那昭烈之叹?”
到底是自己的族兄,赵元瑛赶紧圆场,赵德均听了,虽然很空泛,不过他声音悦耳,又慷慨激昂,赵德均还是很受用。
再看其他三人,鲜于、高二位假装喝茶,公孙栩欲言又止。
“罢了,天色已晚,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赵德均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等四人走远了,赵德均又偷偷让人把赵元瑛、公孙栩二人叫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