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奇怪的是,大队中央一位将领模样的汉子却有些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这汉子身材不高,却甚为矫健有力,年约四十山下,国字脸,高鼻梁,眼眶略有些往里陷,与其他将领不同,他留着一把乌油油的长须。
高模翰,契丹西南面招讨使(祥稳),契丹军中少有的极受耶律德光信重的非契丹族将领,后套到妫州一带都是他的管辖范围。
他原来是渤海国贵族,渤海国被契丹灭国之后便投降了契丹。
以前的渤海国虽以靺鞨族为主,但里面部族众多,汉人、契丹人、室韦人、高丽人、奚人,不一而足。
高模翰的祖母是契丹人,母亲是高丽人,外祖母是室韦人,他一个人身上就有四种血统。
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汉人,日常出行打扮也是汉人打扮,出战时最多在头盔两侧加两条羊毛编制的球节。
虽然自认为是汉人,但他对中原的汉人却不屑一顾,时常以渤海汉人自居。投降契丹之后为耶律德光东征西讨立下了汗马功劳,为的也是在偌大的契丹国建立他渤海高氏的殊荣。
紧挨着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位明显契丹将领打扮的人,瘦瘦高高的,年纪比高模翰大一些,上唇一抹短须,看着眼前这一幕却意兴盎然。
述律金,回鹘述律部骁将,不过自述律平嫁给耶律阿保机后,述律部就以契丹的部族自称了。目前他统领着四千契丹骑兵,其中有两千述律部的回鹘兵,两千皮室军,南下万人大军的副统领。
两人身后还有三人。
高彦均,三十多岁,高模翰堂弟,统领着三千“渤海都”,全部由投降契丹的渤海国士兵组成,渤海都的战力在契丹国仅次于皮室军(不过高模翰却并不同意),高彦均则是渤海都的第一勇将。
勿哲斤,奚人将领,三十多岁,统领着两千奚兵。
帖木儿,室韦将领,二十多岁,统领着两千室韦军。
这就是所谓的“一万契丹铁骑了”,内中真正属于契丹部族的只有四千人,再严格一些,就只有两千人了。
高模翰却信心十足,就是这个架构,他帮耶律德光东征西讨,东到高丽,北到瀚海(贝加尔湖),西至河套,南到幽州,打击叛军,收服异族,基本上是胜多败少,对于骑兵缺乏的区区河北道汉军,他还没有放在眼里。
不过他心里也在暗骂赵德均,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最热的五六月份乞援,而耶律德光又偏偏答应了,在这么热的天气出兵,这不是要命嘛。
不过耶律德光的命令他又不得不遵从,在接收妫州后,他留下五千兵马镇守,带着一万一千大军,一千牧民,一万五千匹战马(述律金的部队是一人双骑),几万头牛羊,祭祀过后就南下了。
大军出怀戎径直向东,越过居庸关后,带上带路的幽州将领,为照顾随行的牛羊,贴着西山一路南下,在威州大防山附近碰到了一小股骑军。
“承天军!”,随行的幽州军官一眼便看出来了。
土黄色的夏季军服,裁剪得比寻常后唐官军短得多,在这普遍偏长的官军服饰中分外扎眼。
来的正是向幽州进发的姚猛分队的侦骑,他们陡然见到这么多的骑兵,还都是胡骑,也不禁吃了一惊,略略观察了一下后便赶紧离开了。
大防山是从飞狐道出来之后幽州平原上矗立着的一座中等规模的大山,山高约八百米,山体东西两侧都是平原,面向东边有一处山坳,山坳里绿草茵茵,有一条小溪正好从山上流下来穿过山坳流向东边的大平原。
山坳里一支骑兵正在歇息,正是姚猛、欧阳浩率领的去幽州准备“示敌以弱”的那一支。
姚猛皱着眉头听完侦骑的汇报,按那侦骑的说法,至少有上万骑向大防山开过来,还都是胡骑,这必定是南下支援赵德均的契丹大军。
“老姚,是撤退还是继续去幽州,必须尽快拿主意了,否则……”,一边的欧阳浩也一改往日的轻松模样,神色异常严峻。
“你的意见呢?”,姚猛反问道。
“敌势大,应尽快撤离”,欧阳浩斩钉截铁地说。
“那二郎的交代?”,姚猛有些不甘。
“我等先找一处隐蔽所在,等敌骑大军过去之后,在后边骚扰他的后军”,欧阳浩说。
“不行!敌骑上万,就是分出一半快速南下对二郎那边也是一个莫大的威胁”,姚猛摇摇头。
“那你的意思?”
“这大防山方圆也有也有几十里,这处山坳上面正好有一处平地,位于两山之间,恰似叱日岭与叱月岭之间的宁胡坡,不过规模小了许多”,姚猛说着说着神色逐渐坚定起来。
“不可!”,欧阳浩知道他打的注意,“大人的骑军来之不易,岂可轻易损伤”
姚猛却不理他,叫过四个亲兵,“你等二人一组,速速南下,去找契必信、单廷贵他们,让他们回到大防山附近支援”
“到了大防山后,伺机而动,千万不可鲁莽”
“老姚!”,欧阳浩大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袖子,“我等只有三日的粮草了!”
“不妨”,姚猛神色淡然地说,“山上还有一些人家,大多是放牧牛羊的,加起来起码上千头,我等用银钱买了,起码能再支撑十日”
“那十日之后呢?”,欧阳浩问道。
“我就不信这契丹大军为了我等小小一支军队能在这里待十天,再说了,如果他敢分兵,等契必信、单廷贵来了,我也有信心与彼等大战一场”
欧阳浩见他神色坚定,也不好多说什么,否则将来他一个“畏敌如虎”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还没等姚猛等人完全上山,姚猛的一个亲兵气喘吁吁跑过来,“都头,胡人把谷口封住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来了多少人?”,姚猛问道。
“不下两千,还有几万头牛羊”
“哦?”,姚猛一听,眼睛不禁一亮。
其实来的不止两千,在听说前面有一支千人规模的敌军后,高模翰让帖木儿带着两千室韦军在前,伺机消灭敌军,又让勿哲斤带着两千奚兵押着随行的牛羊去山坳放牧,而自己带着三千渤海都、四千契丹军绕过大防山直接南下。
契丹军队中,以个人武勇来说,从辽东再往东的生女直部落最为悍勇,漠北的室韦部落次之,契丹再次,渤海人再次,其他的诸如回鹘、奚最次,但以训练有素的标准,则要反过来了,契丹、渤海最优,回鹘、奚次之,室韦、生女直最次。
最终的结果是既训练有素又有较强的武勇的渤海(以熟女直为主)、契丹先后统治了东北平原大地。
所以山下的两支军队,既有骁勇的室韦军,又有训练有素的奚兵,对付的又是一支仅千人的汉军骑,高模翰还是很放心的,再说了,他让两支军队停留在山坳里,主要是听说那里的水草丰美,就让两支军队护卫随行的几万只牛羊在那里吃两天草后再南下。
高模翰走后,奚兵还好,老老实实封锁谷口,不过一向自恃武勇过人的帖木儿却不能容忍自己头顶上还有一支敌军的存在。
他分兵一千守住下山的道路,自己带着另外一千人便向山上走去。
山上的道路刚开始还较为平缓,不过越到后边就越陡峭,到最后,骑马是不成了,只能牵着马走。
就在道路的尽头,姚猛他们用随身携带的草袋子装满了泥土堆在路上,正好卡住了一处最为险要的地方。
姚猛这一都没配备弓箭,标枪又舍不得用,干脆在土袋子后面派了两排骑兵,都手持骑枪守着,反正这段路每次最多上来三四个人,还是仰攻。
帖木儿在丢下二十多具尸体后就气馁了,将尸体抢回去后便撤了下去。
六月的天气异常炎热,晚上,山坳里的大军包括帖木儿、勿哲斤在内,连帐篷都没搭,个个都在野外枕着野草呼呼大睡,当然了,上山的道路、谷口都有值夜的士兵警戒。
山道的右侧,山坳的正中间,是一条小溪,子夜时分,小溪的源头——山顶上,有二十人左右正沿着小溪往下爬。
带队的正是欧阳浩,带着的二十人有一半是原横刀都士兵,另外一半则是横刀都淘汰下来的。
二十人全穿着黑衣,借着朦胧的月色通过虎爪飞索一段一段往下爬,一个时辰过后前面出现了一个大潭——到山底了!
大潭四周全是圈起来的牛羊,紧挨着大潭边上打了一圈木栅栏——防备夜晚牲口不小心掉到潭里,其它地方则没有栅栏。
紧挨着大潭的是一面缓坡,一道溪水从潭中泄出,沿着缓坡向山坳流去,由于有落差,这里的声音较大,流到谷地后,水流变缓,流水声也几乎听不到了。
他们摸到山坳下面的平地后,翻过圈牲口的栅栏四处寻摸着,栅栏里的牲口有两个,一个圈着羊,占地最广,当二十人气喘吁吁地摸到羊圈的尽头,一个专门圈着牛的栅栏出现了,只有上千头左右。
摸到牛圈后,只见二十人纷纷从背上解下一个大竹筒,大竹筒是用最粗的竹子做成的,一共有三节,中间都打通了,装水的话一个竹筒只怕能装十斤。
当竹筒的盖子揭开后,一股浓烈的香味便传了出来,原来是香油!欧阳浩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生怕敌人闻到香味发现他们的踪迹。
牛圈虽说处在平地,但仍有一定的坡度,二十人从高处往低处走,将竹筒里装的香油沿着坡面缓缓倒下,香油不多,倒到牛圈的一半时就没了。
二十人快速回到坡顶,纷纷掏出另外一个小竹筒,里面装着还在还没燃尽的火绳,将火绳扔到山坡上,“呼”,二十条火线便出现了。
有的牛身上也有香油,很快也被点着了,顿时“哞哞”地惨叫起来,有的疼痛之下四处乱窜,很快冲破了四周的栅栏,向更远处的士兵、马圈冲去。
等欧阳浩等人回到大潭上面的小溪,从上面朝下望去,只见倒过香油的那个牛圈几乎全部烧起来了,火势正在朝四周蔓延,还有无数道火线在四处乱窜,那应该是身上起火的黄牛。
“走吧”,欧阳浩轻轻说了一声,他们今晚的主要目的是让敌军无法安睡,至于杀伤多少倒没想过,原本姚猛还想带着几百人下山“偷营”,不过被他止住了,沿着道路下山动静太大,敌人肯定有防备,最后还是用了眼前的这招,不过用了这招之后,全军携带的香油就没了,想到这里欧阳浩不禁一阵肉痛。
牛、马、羊的惨叫声,士兵的喊叫声不断传过来,随着欧阳浩他们越走越远,站在更高的地方再往下看时,整个山坳几乎变成了一个火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