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田野上,马家军的骑兵在与红军的步兵部队作战。根本不能说是作战,而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瘦弱的红军士兵在毫无隐蔽的田野上向敌人射击,马家军的骑手呐喊着冲来,刀锋过处,红军纷纷被砍倒。
年轻的李大本事惊慌乱窜,突然,伏见宫鬼魅一般闪了出来,指挥刀泛起寒光,直直地劈向李大本事面门。
李大本事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天色微亮,战士们抱着枪和衣而眠,周围没有骑兵也没有红军,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从眼前蹦过,扑棱几下翅膀飞进林子。
李大本事抹掉一脑门子冷汗,重新躺下,眼前又浮现出赛貂蝉长发妩媚的样子。那天逃出山寨,他和地瓜一路跑回武义,李大本事不住地叮嘱地瓜一定要保密,决不能把遇到红枪会的事说出来。半路遇见了伏见宫的骑兵队,看架势和方向,必定是朝着小王庄去的。两人赶紧抄小道跑回村子报信,李大本事被自己的墓碑绊了一跤,热闹正好走过来,惊慌中误把他俩当成了鬼。
“你醒了。”陈峰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李大本事扭头一看,陈峰和吸铁石正站在他面前。
吸铁石不由分说拎起他就走,来到一处无人的山岗,把他扔到地上。
李大本事一脸茫然,吸铁石鼓着眼睛说:“瞧你那样儿,像个刚上战场的小鸡雏子,哪还是原来的老兵油子!”
李大本事垂下头。
吸铁石气得直骂:“说话呀!你这副德性还不如死在外面呢。我们要的是天不怕地不怕,引着几千鬼子在屁股后面跑还打哈哈的李大本事,不是个见了牲口就草鸡的窝囊废!石磊去了根据地,这里你就最大,眼下几百口子人眼巴巴等着你来主事呢!你倒好!怂货!”
李大本事不敢应对吸铁石的目光。
陈峰轻轻拉开吸铁石说:“你先回去,我跟他一人聊聊。”
他把李大本事拉起来,两人对坐在山岗上。
陈峰将卷好的老炮简递给他,点燃。
李大本事静默地抽着。
陈峰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还是你教我卷的呢,一开始抽不惯,觉着辣。现在,真给我根哈德门,我倒不会抽了呢。”
李大本事嘴上舒展开一抹笑容,转瞬即逝。
陈峰又说:“这么久,你都去哪了?”
李大本事一愣,张张嘴,没有说话。
“你要不想说,就算了。”陈峰拍拍他肩膀,“给你讲讲我原先的事啊?”
李大本事沉默着。
陈峰抽口烟,开始讲起来:“我原先读的不是军校,是清华建筑系。三七年卢沟桥事变的时候,我和同学志愿报名参加了二十九军的学兵团。军装还没穿上,就在南苑和鬼子交上了手。那差不多是咱们中国人和小鬼子打的第一仗。我们手里刚发了枪不到四个小时,就和鬼子交上了火,好多同学连保险都不会开……打了一天,所有的人全没了,那支部队,连我只剩下四个。”
李大本事想安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从南苑那一仗到今天,打过的大大小小的仗,数都数不清了。可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和你们一起打的仗!”
李大本事一愣。
陈峰感慨地说:“国军里天天都在谈报国,可总是在想,总是在地图上讨论。而你和你的兵呢?不管枪林弹雨,豁出命就冲上去了,甩开膀子日他娘就干了!抗战打了三年多,为什么我们一败再败?就是因为中国的军人都太聪明了!我在你这儿才明白,原来土办法、笨办法也是个办法。我要和你们再多打几个场胜仗再回去,把这个道理告诉他们!”
李大本事叹口气:“可我今儿个草鸡了。”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缓过来就好了。”
李大本事把头深深埋下:“我一见骑兵,过去的事儿就全往眼前涌,啥都听不见,啥也看不见,想干啥全都不好使了!”
清晨的山风夹着一丝凉意,轻轻地拂过。
李大本事捏灭烟,缓缓讲起自己的过去。他讲得很慢,时而有些结巴。
“当八路之前,我讨过饭,干过短工。再之前,我当过红军。”
“五年前,红军过赤水河的时候,我二十郎当岁,饿倒路边上。红军把我拽起来,灌了两碗米粥,我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走了。文书是湖南人,讲话听不懂,花名册上随便写写,我就成了李赤水。时间一长,原来的名反倒忘了。”
“后来,跟着队伍过雪山,过草地,虽然苦了点,可毕竟人多,日子再没原来那么憋屈了。我腿长,又能唠,给了个通信兵当。不管去哪支部队送信,人家都把最好的吃食留给我。现在想想,那是段美日子。”
“等到了甘肃会宁,大会师了,想着这算是走到头,到家了吧?可没成想,马上接到命令,渡黄河,继续往西走!我们走啊,走啊。前面的路看不见头,后面天天有老马家的马队追着。一开始和他们打,后来打不过了,只能到处躲,再后来,连躲都没劲儿躲了。马队来了,只能硬起脖子,等着挨那一刀。部队被困在一个山窝里,团长派我突围去寻找兄弟部队来救援。我刚下山,马家军的马队就追来了……我亲眼看着连长的脑袋被砍下来……他原来老说,哪怕只剩下一个人,咱这队伍都还在。可真就剩我一个了,我不知咋办才好。去找兄弟部队,早没影了。再回山里,满山遍野的死人。我一路再往东走,可就是找不到队伍。心里既想队伍又怕真遇上队伍。咋说,大伙都没了,就剩你一个,不是逃兵还能是啥?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就这么着,我又回了老家。路上要过饭,打过短工……有时候一觉醒来,会觉得自己从来没当过兵,以前就是场梦!这么想着,身上倒是松快了。”
“鬼子来了,老家组织民兵大队,我糊里糊涂成了队长。有一天,村里来了支穿灰衣服的队伍,听人家说这叫八路,就是以前的红军。过去那些事儿一下全涌了出来,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腿,带着大伙去报了名。又认识了算盘、石头,还有你。”
“一帮新的兄弟滚在一块儿,我那精神头才一点点活泛起来。直到刚才,遇上鬼子的骑兵,我像又回到了从前。连长就在我身后喊,放枪!我那脚,好像三年里从来就没挪动过。”
陈峰被他的话触动了心事,眼圈红了起来。
陈锋清了清嗓子说:“和你再说说我的事。”
“在九十八军的时候,中条山一战,整个军几乎被打绝了!带队的武士敏将军也以身殉国,连九十八军的番号都差点儿被撤掉。我被编入冀中的游击队,谁都知道这是炮灰。可我挺下来了,在鬼子的心窝里打,还必须打赢,让自己活着回二战区。回去告诉他们,九十八军还没有死绝。只要还有一个人,九十八军就还能站起来!”
“咱俩一样,都不是为了自己在活着。记住,人死了,地盘没了,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这支队伍得有魂!”
“这支队伍的你和石磊拉扯起来的,你们俩就是这支队伍的魂!我们也都是冲着你们才留在这儿的!”
“......今天这事儿......我们就是丢了魂了啊!”
“本事,我只是你们营里的客将,总有一天会走的。所以,这身军装,我绝不会脱下来!但是,我在一天,就会和你和石磊一起赴汤蹈火!”
李大本事眼里满是欣慰。
陈峰站起身说:“今晚上的话,都烂在我肚子里。等有一天你能告诉他们了,自己去说。”
李大本事也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人保守秘密太压抑,两个人是个合适的数量,再多的人知道,难免有人为此受伤。
朝阳在山谷间冉冉升起,新的一天,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