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记官的指引下,桓景和燕燕走进了地牢。
地牢不大,走过一段阶梯,在狭长的通道旁,是七八间小囚室。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气味。
“说实在的,你们这个情况有些奇怪”,书记官挠着头说,“首先我们不会管贩酒的事情。而且就算违背禁酒令,也不会抓到地牢,毕竟这里关的都是危重犯人。”
那书记官年纪不大,但是言行举止间却透着一股子老教书先生的味道。看样子在加入石勒之前,他应该是个寒士。一路上他都在吹捧他们的军师张宾,看样子是个脑残粉。
他将两人引到通道的尽头,发霉的木头隔栏后面,一个消瘦的人衣衫褴褛,披散着头发。
那正是唐泰斯。他被折磨得面容憔悴,桓景差点没认出来。
他是头一次见到古时候的犯人,多少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
“少坞主,你可算来了”,唐泰斯紧抓着隔栏,“这些天我好苦啊。”
“没事儿,现在就把你放出来”,书记官一面用钥匙开着锁,一面望向桓景,“你们确定没认错吧。”
“我确定没有。对了,老唐,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我刚来的那天,和小厮带着一车酒,在东门检查的时候,一开始一切都还顺利,就是那检查的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一个军爷经过,说我可能违背了禁酒令,不过这个事可以商量。
“然后,我被拉到了一个衙门。那个衙门还挺宽阔,那军爷叫我等等,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大官一样的人。他说叫我不要着急,无非有些手续问题,要我在厅堂先等。”
“那么是怎么就被关到地牢了呢”,桓景觉得唐泰斯有些过分啰嗦了,赶快催促他进入正题。
“我正说着呢。我当时等了一刻左右,只见几个大汉闯进了厅堂,不由分说,直接把我拖出了厅堂。他们把我的头用布蒙住,带上了一辆马车,然后送进了地牢。”
“就这样?”桓景未免觉得这转折也太快了。
“就是这样,而且没有审讯。幸好我当时叫小厮在外面等着,他估计见情况不对,就跑回去报信了。”
“所以我们才知道你在这里”,桓景转头面向书记官,“话说,你们这里也太粗暴了吧。”
“我保证,这个绝对不是我们一般情况下的处理方式。我们军师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又来了,桓景心想,这书记官已经不是第一次吹张宾了。
“对了,老唐,你对那衙门可有印象?”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燕燕发话了。
“我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那个衙门里面特别豪华。不像衙门,倒像个王府,到处都是金银装饰的东西。我还想着,石勒的官原来都这么奢侈。”
“瞎说”,书记官斥责道,“我们军师手下就没有这样的官。”
也就是说,抓人的不是张宾那个官吏系统的,桓景暗忖。
“对了,你刚刚说,他们把你的头用布蒙住。你确定蒙的是头,而不是眼睛?”燕燕继续追问。
“确切地说,是脸”,唐泰斯指正道,“他们好像全程都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
燕燕微微一笑,“那你全程也没有看到什么人和你长相相似喽。”
“没有。”
她一转身,指着书记官,“你们军中,管东门的是谁?”
“把守各个城门的,都是大将军本人的亲信。我不记得是石堪还是石虎了。不对应该不是石虎,他应该管的是大将军府上的事情。”
也就是说,把守东门的是石堪。燕燕和桓景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书记官指着唐泰斯说,“嘿,你别说。那石堪长得还有几分像你们这位朋友。”
也亏得唐泰斯在狱中被折磨得变了样,这书记官才没有第一眼发现石堪和他的相似之处。
“这石堪什么来历?我听说他不是石勒亲儿子?”
“废话。大将军就比石堪大几岁,怎么可能是他亲爹。我听说,石堪之前大将军在北方行侠仗义的时候,收的养子。他本名好像叫什么田嘎拉,记不清了,反正是个胡人名字。”
好家伙,之前石勒在河北做强盗的经历,被书记官一说就成了行侠仗义。桓景心想,这读书人的嘴真是厉害。
“好了,不管是石虎抓的你们,还是石勒抓的你们。反正现在是军师手下的我把你们放了”,书记官接着打开了唐泰斯的镣铐,“你们出去之后,可别说军师的坏话。”
这人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军师。
接着,书记官把他们三人引到张宾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天色已晚,三人就在这里先住下。唐泰斯稍微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减去了胡须。
这时燕燕把一副假胡须给唐泰斯贴上。这个原本是她为了在危急时刻女扮男装准备的,没想到现在能用上。桓景和燕燕心照不宣,至少不能让其他人轻易认出石堪和唐泰斯的相似之处。
第二天,他们启程回白云坞。
许昌是个大城,虽然屡经劫掠,一俟石勒入驻,局势暂时稳定下来,依然有不少商贩。所以燕燕请求花一点点时间,先去许昌的集市上看看。
看来每一个时空的女孩子都爱逛街,桓景不由得感叹。刚好他也想多了解一下许昌这个地方。
田嘎拉,田嘎拉,一路上桓景一直思考着这个名字。
“老唐,你还记得,你那个兄弟叫什么名字吗?”
“唐格拉尔。”
桓景一下明白了。田嘎拉,唐格拉尔,这怕不是音译的区别。石堪,就是唐格拉尔。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石堪抓自己兄弟,但是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石堪现在已经身居高位,如何愿意把财富分享给自己的穷亲戚呢。何况作为养子,石堪现在一定恼恨自己的出身吧。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奴隶出身的商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石堪自己的嘲讽。
但是要不要和唐泰斯说这些呢?桓景和燕燕都有顾虑,毕竟在唐泰斯心中,自己那个兄弟一直是一个美好的形象。还是不要去打破他的梦吧。
待燕燕逛完集市,他们一行三人从城门寄存点领回了马,于是启程返回白云坞。他们行了几里路,先去之前埋武器的大树下,把武器挖出来。
燕燕非要桓景把那些新奇武器装备上。他叹口气,行吧,又要带上一身累赘走路了。
“话说,这回去集市,你有买到什么新奇玩意么?”他一边装戴着武器,一边问。
“许昌被劫掠得太惨了,都没有什么东西。不过从一个不起眼的老人那里,我倒终于淘到了一个好东西。”
燕燕掏出一根笛子。
“哟,没有想到,你还会音乐。”
桓景完全不会乐器,但喜欢音乐,所以一向羡慕其他会乐器的人,尤其是他学长赵渝,吹得一首好竹笛。
“那是当然,只是之前白云坞没有笛子,而坞堡内事情也有点多,所以没有顾得上练习。”
“反正我们现在也是歇脚,你要不露一手?”
“好的,不过太久没有练习过,希望不要见笑。”
于是,燕燕抬起玉臂,将嘴唇轻贴笛子一端。随着气息从口中送出,指尖随节奏舞动,那旋律也自然地流淌出来。先是几个音节,仿佛一身叹息。微微停顿片刻之后,乐曲的主题渐渐探出,仿佛如同枯瘦的枝头生出了花苞,寒风中那香气暗自流散。
那曲调一转,还是一个主题,声音却变得活泼起来,好像花苞渐渐绽放。雪停了,虽然细嫩的花瓣在风中发抖,但是还是努力地撑开花萼。空气中仿佛能听见花苞绽开的声音。
到了第三段,花儿已经完全绽放。春风和煦,鸟儿也飞了过来,在枝头愉快地鸣叫。枝头香气四溢,生机勃勃。
三段同一个旋律,但是情绪却完全不同,桓景叫出了声,“这是《梅花三弄》!”
亏得他有一个会乐器的学长,才能一下就听出这个曲调。
“我爷爷教我的。唉,已经十年了,他死后我就没怎么再吹笛子。”她放下了笛子,面露悲戚的神情,似乎又忆起了故人。
桓景靠近燕燕,用手轻抚她的后背,“生命是由一个个瞬间构成的,过去的都过去了。今后你在白云坞可以随意吹笛啊。”
燕燕凝视着他,笑了,“生命是由一个个瞬间构成的”,那正是她在主人刚被夺舍的时候,安慰他的话。
现在自己也终于到了需要这个狐狸精来安慰的时候了。
她将头埋在桓景肩上。
突然,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
弓弦响处,燕燕下意识地往前猛一扑,将桓景推倒在地上。
桓景挣扎地抬起头,只见——
一支羽箭直直插在树干上。